1988年的一天,我刚到巨鹿路上于伶家那半圆形的会客室落座,他便说,和你讲个故事。我知道,他肚子里故事很多,而且记忆力特别好。我静心“洗耳恭听”。
一开口他就说,四十年前有人为他写了墓志铭。
他看我不信,说这是真的。还笑着说,你不妨去找黄宗江的一本书,里面有记载。
我知道,他特别欣赏青年黄宗江。当初上海剧艺社前后三次招考演员,报考者众多。黄宗江是休学来赶考的。剧团负责人于伶对黄宗江进行面试,知其是燕京大学外语系学生,便非常惊奇,问他为什么要考剧艺社?难道你大学不去上了?黄说愿意放弃学籍加入他们的剧艺社。于伶激将说,演剧是非常辛苦且不赚钱的。黄却说不怕,使于伶十分欣喜。
当年黄宗江二十岁,浙江瑞安人,生长在北平。据说此行是因单相思女同学,恋爱不成才愤然南下,于1940年初来到上海。这时,上海剧艺社已然是负有盛名的剧团了。
而之后,年轻气盛的黄宗江却直言不讳地对于伶在“孤岛”剧运的戏剧创作中紧跟时代颇有微词,并且大胆地为年仅41岁的于伶写了“墓志铭”,其实是表露出另外一番意思。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同时也对于伶的坦然表述颇感惊奇。
不久,我找到黄宗江著的《卖艺人家》初版本,1948年12月森林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入《桥》一文,读后才知真有其事。
“朋友召饮。我喜欢他,他可以算是我的一位老师,前辈有前辈的样子,常常指引我。他刚买了一本西文杂志,上面有一首诗叫Bridge,他说:很好的题目,我想写一个戏,名字就叫‘桥’。酒后,我带了些醉意说:‘不满意你那出新戏。’他摇摇头。我接着说:‘为什么又那么潦草,不经心,何苦这样糟蹋自己呢?’摇头,他摸摸案上那本新书:‘要是一个真的剧作家,这只是材料,现在刚可以动笔。’‘难道你不是真的剧作家吗?你可以写得更好,好得多得多。’微笑:‘你是第二个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第一人远在他乡。)我不愿这第二人的荣幸,依然攻击,手头正有本莎士比亚全集:‘你写了多少本?差不多有莎士比亚之半了。’
翻开书是莎翁的墓志铭:……
想起那位朋友是剧坛一员勇敢的斗士,我说:“我送你一句墓志铭吧——‘为了剧运而牺牲了戏剧’。
“我若死了,就这样写吧。”
他凝视着我,烛火照着他,照着他的乱发,乱发里有多少才情,多少热爱。……”
“为了戏剧而牺牲了自己”,这个墓志铭,对于伶来说颇为确切。或许,有这个墓志铭,于伶还感到有几许的安慰,因为他有“抱负”,他义无反顾地造“桥”,哪怕牺牲自己。接着看他们的对话。
他说:“你见过蝗虫它们怎样渡河吗?第一个走下水边被水冲去了。于是第二个又来,于是第三个,到后来它们的死骸堆积起来成了一条桥,其余的便过去了。”
黄宗江在文中并没有点出这位对话长者的姓名。他题篇名《桥》,是肯定“造桥人”的品格,理解“造桥人”此时此刻心甘情愿地为戏剧抗战作出牺牲的意义。
抗战戏剧以达到抗敌宣传的效果为宗旨,很多时候的作品是“急就章”,一边刻蜡纸,一边就排练上演了。于伶曾创作抗战独幕剧有三十三部,享有“剧坛斗士”之称。但是,形势的发展迫使孤岛的藩篱很快被日军冲破,剧社再三被搜查,负责人员被逮捕,剧社急速解散了……
四十年后,于伶还记得这个“墓志铭”,在与我的回顾谈笑间,他想起了当年的“造桥”一说,而当初的剧艺社也因为有青年黄宗江的加盟,增加了生气。于伶和黄宗江相互间无疑是颇为欣赏的。只是有一点令我疑惑,后来新版的《卖艺人家》没有再收录这篇《桥》,这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