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雨水多起来的时候,逝去的血肉至亲特别容易入梦来。这夜,我的梦里又见阿奶了。
我声声“阿奶”的这个人其实是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外婆。可是,尚未识字时,我就以这个本用来对祖母的称呼来称呼她。
上世纪80年代初期作为双职工的父母业余有各种进修计划,我出生两个月后便由阿奶带养。这一来就是两年半,以至于两年半后我都不与爸妈亲。
阿奶是长女。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而我是她唯一的外孙女。
似乎天底下所有的外婆都烧得一手好菜。但我关于阿奶的味觉记忆,却是炒麦粉。面粉干炒到微焦,加白砂糖,用开水冲兑,是午睡后和放学时最大的期待。
在我之前的印象里,阿奶好像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这也许是源于她不像一些老人那样愿意讲自己的过去,又或者是源于她信奉基督教,对一切境遇都认为是必经之遇。而她去世多年后,我才从母亲的点滴口述中拼凑出一个阿奶可能的形象:她原本是江苏盐城一个没落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并不姓她现在的这个姓氏,她的父亲读了一肚子的诗书却不让她识字读书(后来她入了教会,通过跟读《圣经》认得了繁体汉字),她为了抗拒家里安排的婚姻从盐城逃到上海,她曾经用细软和积蓄盘下的石库门房产被娘家亲人骗走,她生养的最小的儿子过继给娘家人后没得到应有的照顾而死于意外……我惊讶于她的生活里的各种悲痛和不平,都被她自己一次又一次波澜不惊地转换了镜头。我敬佩于她不讲述不是因为只能以沉默抵御,而是不想把自己的遭遇变成一种并无用处的情绪。她给了我一个快乐的童年,也给了我母亲一个完美的童年:母亲是小伙伴里第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孩,母亲每天放学回家会有点心吃,母亲可以学游泳、乒乓、小提琴……
外公离世后,因为大舅小舅常年出外工作,晚年的阿奶与我父母和我住在一起。她依然安静地生活:早晨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的藤椅上看圣经,吃饭时总盛了几只小碗静静地在自己的房间吃,晚上静静等着我下班回来洗漱停当后才肯熄灯休息。她依然不说自己的事情。她那一派的人,总怕打扰人,也是不习惯住在女儿女婿家里吧。除了无能为力的年龄、不再灵活的肢体、晚上要取下来放在水杯里的假牙,年纪很大的人和小孩是一样的。那个时候的阿奶偶尔会挨着我坐在沙发上,陪我看外国动漫。后来,她的头脑开始糊涂,再后来,她又中风两次,说话便更少,步履也更加走不稳,于是连我的房间也来得少了。
阿奶离开我们已经5年,如果她活到今天,就是83岁了。如今,我越发好奇是怎样的岁月炼成了她,也越发遗憾享受她的照顾而错过了去发现她。所有的疑问、秘密、甚至禁忌都已经没法求证。关于她,只能凭我们或者他人记忆的碎片来拼贴,而这些碎片又与真正的她有多少距离?我们总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也总是喜欢热热闹闹地与外面的世界握手言欢,却极少主动、耐心、放下拖延、匆忙甚至害羞,去探寻与自己血肉相连的至亲。而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