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要拆迁,先生牵挂院里的一棵树:“那棵芭蕉树,有二十年了吧?”我说,哪见过什么芭蕉树!一天,跟他回家,他拍着一棵棕榈,理直气壮、指鹿为马道:“看,这不就是芭蕉树?”
我这才想起,当地人,有许多管棕榈叫“芭蕉”的,这可能跟扇子的记忆有关。从前的夏天,纳凉离不开一把扇子。那片轻摇在手的圆树叶,大多被唤作“芭蕉扇”,也有人叫它“蒲扇”,其实,这些称呼都不确切。它考究一些的称呼,应该是“葵扇”——一种棕榈科蒲葵的叶子。芭蕉和棕榈都是南方植物,一个芭蕉科,一个棕榈科,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因为生疏,许多北方人见了棕榈树,也会因扇生名、一错再错曰“芭蕉树”。
现居的小区,有好多棕榈树,有一棵长在荷塘边上,树下一块大石头。许多个夏夜,我把手提小包挂在这棵棕榈的叶柄上,或做体操,或坐在大石头上沉思。丝丝凉风,从棕榈叶间掠过,带着荷香和微腥的水汽。一片片棕叶,是活色生香的生物大扇子,在风里呼呼地扇着,一个个夏夜,变得唯美而凉爽。
棕榈除了做扇子,亦与蓑衣有关。现在已没有蓑衣了,七十年代,我出生时,蓑衣消失。记得少年的我,穿着“高档”的化纤衣服,撑着粗笨的黄油布伞,披着尿素袋折成的雨衣,走在漫天的雨里。我们把天然称土气,管手工叫粗糙,崇尚着工业时代的洋气。即使有蓑衣,想来也是不愿意披的,披蓑衣的,一定会被笑话作扎煞着羽毛的大公鸡。
现在,在农展馆,穿棉衣麻裙的我,望着墙上的一披棕榈蓑衣出神,很想披着它,走在一望无际的密林里,迎接一场场微雨。它使人想起白茫茫的雨雾,青绿的稻田,粘满湿泥的双脚,及身体与蓑衣捂出的温热,想起农耕时代与纯天然生活。这些棕榈纤维,除了成为蓑衣,还可以做床垫。我家里就有一张天然棕床垫,每夜睡下时,我都幻想是躺在林间松软的落叶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与植物和大地息息相通。
叶间有风,干里有雨,带着农耕记忆,轻轻摇一摇,扑簌而下的,全是绿绿凉凉的诗,一棵棕榈树,是夏日美树。
不过,棕榈的唯美,从外表看,不太明显,需要联想。倘一个人没有读过“尔牧来蓑思,何蓑何笠”,没读过“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没读过“一蓑烟雨任平生”……那么,估计也不会感觉蓑衣有多美、棕树有多美。而没有经历过“棉麻-化纤-棉麻”这一认识的否定之否定,也不会明白淳朴有多美。这差不多可以作为例证,来说明读书的另一层深意:读书促成了美的唤起或回归。因为一切美的东西,都有其深沉的内涵,而内涵美的发现,往往是需要学习的。
故园棕榈树的移栽,一度成为先生的困惑。卖掉吧,不值钱,也不舍得;移到小区楼下吧,又极其麻烦,据说要启用卡车、吊车,还要半夜悄悄进城。思来想去,还是移到我母亲的院子里比较妥当。当然是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