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老家的房子,无论靠大路小路,均退后几丈,在房前留出一块平地,铺石板或青砖——后来,也有用水泥的——我们叫它禾塘。
夏天是禾塘最忙的时候。家乡的粮食作物主要是水稻,收稻谷,家乡话叫打禾。一担担脱好粒的谷挑回家,就晒在禾塘上。孩子们在打禾季节,要往田里送茶送水,还要在禾塘上赶鸡。鸡会把谷粒搞得散落到篾垫子外边去,而且,鸡随地排污,这最讨厌。另外,更要耐心做的事,是用竹耙翻谷。一遍又一遍,禾屑就耙出来了。多耙勤翻,趁着好太阳,谷才能快点晒干入仓。
打完禾,接着扯花生、收黄豆,挖了红薯割了藤回来,都先堆在禾塘上,然后该收的收,该捆的捆。禾塘一直不得闲。
入夜,禾塘也歇了。大人孩子都喜欢在禾塘上乘凉。爷爷家的禾塘是青石板铺的,比水泥的好,洗完澡,将水往上一泼,过一会儿,暑热即消。
在上风向燃一蓬新摘的艾蒿,熏出好闻的烟,蚊子就不近身了。萤火虫却照样来逗人,孩子们喜欢,伸伸手随便能捂到一只,手心里头就透出红彤彤的亮来。这么玩一玩,也就又放了。老家屋旁多竹,爷爷手巧,竹椅竹凉床就地取材做得充裕,邻家的孩子也喜欢来我们家禾塘,两三个挤一张竹床上,叽叽喳喳,玩到困了才各自睡去。
冬天,禾塘是欢快和美味的,宰年猪,打豆腐,捂锯木灰熏腊肉,做猪血丸子,晒豆豉……还有每次下雪天,一觉醒来,禾塘上悄然没声地就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新棉絮。过不了多久,因了孩子们的七手八脚,“棉絮”又变身为一个胖胖的雪人,身上照例插一把竹笤帚,那是雪人的手。
房子的地基总是比禾塘砌得高,从禾塘登几步台阶先上到走廊。走廊通常进深两三米,廊下挂竹竿,晾晒衣物,还有干红辣椒,紫皮大蒜。廊上,屋檐下有架子,干花生秧,黄豆棵,红薯藤、山上捡的枯枝老树兜,有些是老牛过冬的饲料,有的是煮猪食大灶用的柴火,一捆捆全堆在那里,雨淋不到,又通风,极妙。
黄梅天,孩子们只能在走廊玩耍,雨稍驻时,活动范围扩大到禾塘。湿的青石板很滑,不幸我就有一次,挽着跳绳从走廊往禾塘上跳,结果滑倒碰到碎石,额头出血还留下一个疤。奶奶那天心疼了,给我煮了红糖水,卧了两个荷包蛋。
禾塘的一角,都有一方灰坑,燃尽的煤球,菜皮、淘米水、茶叶渣,屋里扫出来的尘土都倒在坑里。现在想想,都属于可自然降解的湿垃圾,这样做兼顾沤肥,颇环保。灰坑的标配,是一架丝瓜或苦瓜,但非此即彼,不可兼得,否则丝瓜会发苦。丝瓜和苦瓜,开花一大一小,然而都是黄色的,很明亮的黄。
这些年,乡亲们再筑新屋,似乎像排队少了点礼让,都争着往前站。靠大路的,贴着路边,好开小店做生意;就是村里小路,新修的房子也都紧逼上前,比邻居家不能退半步。房子式样也变了,很少再留那么宽的走廊,人字顶则多被平顶代替了。平顶实现了部分禾塘的功能,只不过,晒谷晒豆子都得挑上楼。平顶的另一个弊端则更明显,比起从前来,房子其实没那么冬暖夏凉了。也很少有人上屋顶乘凉去,更别说邻居家的孩子了。
禾塘,在人们的记忆里,和我那块年代久远的小疤一样,越来越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