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先生的半山未名斋,名副其实筑于香港岛半山之上。每回自台北回香港,前去拜访先生,山路即便蜿蜓,两站公交车便可到达。未名斋里明几静案,我最喜欢的是天津张传伦以陈年金丝楠木做的明式圈椅,曾倚坐品书,木肌如玉,不自觉肃然危坐。至于四壁所悬都是名家字画,溥心畬、张大千、弘一、董其昌,尽是诗情尽是画意。
在对门长案墙上更供养了一张溥心畬为他过世母亲祈福所绘的五彩祥云观音,法相庄严,画中神品。董先生说曾有前辈对他讲过,“溥先生的袖珍书画最精绝,最耐看,最矜贵!”他便真的记住了,五十年来邂逅溥心畬小字小画细心看,细心学,细心买,岁数大了,爱得深沉,大画大字都卖了,只剩溥先生的巾箱小品舍不得放手,说是要品味旧王孙旧才人笔底那一庭愁雨,半帘风絮。
今年夏天香港书展前夕,董先生出了一本新书《字里相逢》,编辑林道群就以董先生长年挂在客厅钢琴上溥王孙南渡前所画的一幅绢本小品“池塘生春草”作为藏书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南朝谢灵运迁永嘉太守久病初起时,于园楼中所见所感,题为《登池上楼》。“池塘”二句历来为诗评家齐口赞赏,妙处得自然清新,不假雕饰。董先生亦爱此直寻,谓:“余写作数十年,到老尤其主张直寻,不假绳削,猝然与景相遇,最是可喜。”
在书展第四天下午三时,董先生预定到牛津出版社的摊位为书迷签书,当天下午,董先生提前半小时到了现场,见已大排长龙,有抱着大叠的、有提大袋的、有拿着拉杆箱的,全是他的书,他说:“太感动。”别无余话便坐下,拿出笔来就一本一本地签。我在旁为他翻书,见他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签名,连喝水都只抿一口。但现场的人实在太多,董粉们想与他合照也只能捉着董先生签完一本书稍微抬头取另一本书的剎那而完成心愿。其间香港著名大导演杨凡还亲自到签名会来送上一束花给董先生,当时还因此引起了一阵骚动。本预计一个半小时的签名会,因鱼贯络绎,最后竟签了两个半小时。结束后,杨凡导演请董先生一行人喝下午茶,董先生拿着咖啡杯的手都在发抖,董太太看了很不舍,大家曾劝说明年若办签名会,时间就不要太长。但董先生以为一年才一会,来者岂能相拒。
《字里相逢》共录董先生蝇头行楷诗笺83枚,有抄诗词,有录文曲,有写旧事笔记,尽是一派风流。这一部书实在太好了,可说是一本诗文选读本,一页书法,一页对照文,交替来读可多识字,诗文又是经典之作,有汉晋唐宋,或明或清,近代诗作也好,特别是先生之短文附焉。梁实秋曾说过他自己在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硬朗挺拔之气,还知道一点“割爱”的道理,是从他那常用大墨杠子大钩大抹他文章的老师来。我以为董先生文章洗练,怡情养心,正合这“割爱”之道,学为文章的典范。
真庆幸董先生自去年春正式退休,唯有这样,董先生才能常南窗寄傲,时倚枕读书时伏案练字。特别是练字,他似越练越养出兴趣,诗笺一枚一枚地写,字一百两百地那么练,才有现在看到一枚一枚的清风明月。
书中长文《字里相逢》,谈溥心畬、写周弃子的往事如数家珍,读来真可想见其人,可惜“东晋风流远,空伤万古情”。当年周梦蝶与周弃子再相聚,周梦蝶曾对我说:“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逛一座花园,那花园在哪?随着时光流逝,似也越发模糊了,可能是林家花园!在花园内有一室挂了许多当代名人字画,我们逛了一圈,弃子对我说:‘看来看去还是我的书法最好!’听他如此说了后,我再仔细逛了一圈儿,其他人的书法固然是书法家的字,称他们为书法家,这是当之无愧的。可是弃子不是书法家,我却亦如他所言,觉得他的字写得最好,虽然他常说:‘我性子急躁,静不下来,在书法上下功夫不够多。’但他写字若经意,若不经意。我觉得这才自然,才能显现个人的风格。”
如今连梦蝶也不在了,一切都风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