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8日,垮掉的一代的“精神之妻”安妮·沃尔德曼和后纽约派的诗人罗恩·帕吉特跟着我去建水的文庙参加了祭孔。罗恩与安妮不同,安妮激情,罗恩冷隽,正是垮掉派和后纽约派的内在风格。罗恩是我的老朋友,十五年前在瑞典第一次见面,二十年前他与人合作翻译我的诗。我们也合作写诗。
我与安妮相识于8年前。那一次几位中国诗人和一群来自美国和巴尔干的诗人同游黄山。秋天的寒夜,安妮站在树林的边缘手舞足蹈,我第一次听到了垮掉的一代如何嚎叫。她一直在努力将意义、声音、舞蹈融为一体。身体之诗。1983年,我第一次读到金斯堡的诗:“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我热血奔流,生命被语言解放。之前我已经秘密地阅读过惠特曼,那次阅读令我大觉悟,从古体诗的写作转向了新诗,我意识到只有新诗才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引领我的生命重返李白的大地。1973年,我开始了青年时代的大地漫游,我乘着一辆运水泥的卡车去到大理,在苍山洱海之间参加了白族人集市、祭祀。我开始写摇滚式的长句,留起巫师般的长发,穿着走私的牛仔裤。经常在大街上被警察叫住,出示你的证件。
多年过去,安妮·沃尔德曼已经成为世界著名的大诗人,被评论家归在垮掉的一代名下,还封为教母。她的家依然安在曼哈顿的西村,只是房子越住越贵,越住越艰难。从前纽约富翁们不屑一顾的西村已经成为世界著名的旅游点,物业税年年看涨,现代艺术的原住民要继续住下去,成了一场搏斗。安妮老了,不想再搬家。她晃了晃拳头,我必须住下去!她得珍惜每一分钱,她问,签证费和机场来回的出租车票是否可以报销。云南师范大学第二届西南联大国际文学节,我请安妮来,她很兴奋,她想来云南。文学节开不出与她的影响力相称的出场费,她并不计较,放弃了其他文学节价码高昂的邀请,选择了昆明。她来了,在秋天的深夜。凉风起天末。我看见这位个子高挑,穿着一身黑裙,其间银饰闪烁的女巫般的老太太站在出口处,疲惫,茫然。世界老去的女儿,虽然已经70岁,但并未佝偻,依然挺拔。由于机场的混乱,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出口站了20分钟。发现我,她得救般地眼睛一亮,对着黑夜摇晃起鹰爪般的拳头,这双手由于过度写诗而瘦骨嶙峋,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母亲给她的戒指。
我们乘着一辆越野车在滇池的左岸奔驰,他们将在下午6点乘机返回纽约。
总是被大地激动。他们的手在车厢里舞蹈,为高原上音乐般起伏的群山和湖泊打着拍子。
安妮和罗恩发现我在拍他们的手,就停下手来,等着我按快门,我右手托着相机,用食指按了一下。
也可能是其他人的手,但是谁在乎呢,这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