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有个谬论,以为唱戏与做诗是一样的:诗人是以诗唱戏,而伶人是以戏做诗。不同的是,做诗受制于生理的地方较少,而唱戏毕竟是一件力气活,晚年生理退化,往往力有未逮。这是伶人的宿命。
杜甫有诗曰:庾信文章老始成。其实,唱戏也一样。许多演员,年轻时形象很好,可惜演戏总缺少点什么。而等到浑身是戏时,老了,形象音色都跟不上。所以,一个演员晚年的演艺,往往备受争议。尤其是一些老艺术家,一生演艺就像一个宝库,早中晚的演法都不一样,弟子就不知所从。现在有一种观点是,学戏要学宗师的盛年,不要学晚年。这大抵是不错的。可是,杜甫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宗师晚年的有些精妙,却往往也被一并忽略了。
演戏与唱歌不同的是,演戏跟着人物走。所以,唱得好听,不一定对头。现在的年轻演员,依谱唱,只注重音色的美,有情绪也不敢突破。其实,唱得美只是基础,唱得声情并茂才是真正好。傅全香晚年演《李娃传》,虽然已算不得“呖呖莺声”,可是人物的感觉特别强烈。尤其是在“剔目”一折中,唱做俱佳,臻于化境。“剔目劝君”一段唱,因为恨铁不成钢,所以痛彻心扉,唱时间以抽泣,特别是唱到“皮鞭断绝父子情”的“子”时,似乎感同身受,为他流血;甚至因为心痛之情的无法遏制,在后一句“鞭鞭痛彻亚仙心”的“仙”字,不惜“唱破”,特别沉痛,有感染力。说到底,唱戏不是“唱”,而是说话,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骂就骂,该“眼泪鼻涕”就“眼泪鼻涕”。太爱惜羽毛,演不出人物。宗师演戏,都是豁出去的。一旦进入人物,音色之类,只是“小道”而已。相比,年轻演员往往美丽而不动人。
宗师对人物的钻研,是老而弥深的。试以袁雪芬的《夸夫》为例,有两个比较完整的版本,一个是“文革”前的,一个是80年代的。后者音色略浊,但唱腔却是最精妙的。先说第一段“戎马生涯二十年”,结尾有一句“他那里,寂寞江心忘却风露冷”,袁唱的时候,“寂寞江心”后面有一个较长的停顿。为什么要停顿呢?因为梁红玉走出帐门去寻找丈夫,有一个意识到丈夫“忘却风露冷”的过程。停顿太短,唱得太溜,这些细节就体现不出来。同时,“忘却”的虚唱与“风露冷”这个落调的实唱形成了对比,使后者更突出。后学者放慢“忘却”,把袁派的每个字都唱实,却少了灵动之气。第二段首句“恨煞金虏起狼烟”也作了修正。原先,“恨煞金虏”唱得比较平,改正后,把“恨煞”两字唱得很有气势,横空突起,因为她有国仇家恨啊。第三段 “夸夫”有一句“神妙算指挥定大将威风”,袁在“大将”后面垫了衬字“呵呵”,一则是因为情不自禁,夸丈夫“威风”,不由得要笑出声来;二则,也是修饰,使“大将”与“威风”之间衔接不至太生硬,免于腔短情促。如此一来,就从容婉转多了。可惜,我听到的袁派弟子,没一个能唱出“呵呵”的感觉来。
唱戏,光有一副好嗓子是不够的。艺术家越到晚年唱腔越是曲折,装饰音、小腔越多,这一则是剧种自身演进的结果,像越剧,就是由这些艺术家把她从小歌班的“直腔”带到诗情画意的艺术效果的;二则也是艺术家在不断修饰自己日益退化的声线,流派的特色由此生焉;三则是艺术家对人心人性的体察更加微妙,于是就通过各种手段来体现。正是基于此,后来者要细致鉴别哪些是声线退化造成的杂音,哪些是艺术家有意的修饰,切不可简单做减法,把腔拉直了唱,要知道——“腔贵曲”啊。
杜甫评价庾信,道是“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对老艺术家,也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