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历史，不仅有着一部二十四史，还有无数的笔记小说、民间传说构成的野史。上海的弄堂闲话，也是这种历史的组成部分。我谨记下生活和成长年代的所见所闻，以纪念所有逝去的人和事。

　　1.只是一个小镇

　　想要写一些蒋家巷这条弄堂奇闻轶事的念头由来已久。这是我出生、成长、成年、懂事、发育、读书、交友、恋爱、下乡、返乡、人前、人后、潮涨、潮落的地方，也是上海的一条普通弄堂。它是我们吴家家族居住达六十年之久的祖地。但是我又不敢贸然去写去想，因为这个地方沉淀着我太多的记忆，其中有欢乐的，也有痛苦的，有甜蜜的，也有苦涩的。当然还有不乐不苦带有一点酸溜溜味道的，那种醋熘黄鱼吃进嘴里酸到脑门上的甜腻腻、酸唧唧的味道。总之是五味杂陈，想说也难。

　　我在多年之前母亲逝世那一年特别想要写出来，但是内心深处想到的是这一段故事有着太多的意味，要慢慢咀嚼，要笃悠悠吞咽之后再写，这也是一个郑重的意思。后来也就一直想要郑重其事，便耽搁了下来。

　　我在想，如果我真正把它写出来，一定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历史，因为它代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原型和所思所想，其中很多东西虽然消失了，但是它的那种完完整整的从50年代开始到二十世纪末的经历，将来再也不会有了。

　　2005年1月2日，我们全家在静安寺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思我父亲100岁冥诞的活动。在和尚念经间隙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讲起了蒋家巷的老故事。这是以往每次全家大人小孩在一起热热闹闹相聚时候常常要讲起的老事。这种老事具有一种农村乡下人叙乡谊，述先祖事迹的意义。所谓的故事故事，按照训诂学来说，就是讲述古时候的事，故者，古也，过往也。在上海话中，古、故都与“过”同音，本来就是一个意思。我们全家掰着指头，把蒋家巷弄堂中沿街开的小店一一排了一遍，就好比如数家珍，一个都不拉下，热闹非凡。引得那些非蒋家巷出生的外来女婿、媳妇之类人士不住打问，蒋家巷居然有着这么奇特故事，它的内容有着今天饭后谈资的最好佐料，传奇加怀旧，太吸引人了，都一致要求我把它写出来，而且要快，因为再不写的话，那些熟悉蒋家巷历史的人就要不断地“鼻头朝北”了，意思是要“弹崂山”了。于是，一回到洛杉矶，我就开始敲打电脑，开始写出了这个开头。

　　要说蒋家巷的故事，先要说蒋家巷的发音。蒋家巷这三个字在普通话中的发音，我总是觉得不对味。因为蒋家巷的人读自己弄堂的时候，从来不读普通话的，而是标准的上海话，这才是原汁原味的故事。读者也要知道怎么读才能把蒋家巷的原汁原味体会出来。

　　先说“蒋”，要读成普通话中的“酱”，而且是第三声，鼻子的余音稍稍还要有一些回音，这才对了。家，则要读成“嘎”，但是不是小兵张嘎的嘎字第二声，而是响响亮亮的第四声。巷字的区别可就更加大了，应该发成“航”，又不是简单的普通话清脆的第二声航，而要带点浊音的航，喏，就是从喉咙的深部多一点共鸣的那种发音。对了，这才是蒋家巷的真正发音。

　　读准了蒋家巷的发音，我们的话题就开始来到了蒋家巷的故事发生的地点。蒋家巷是上海无数弄堂中的一条，它跟其他弄堂的不一样之处是它的包罗万象。用今天非常时髦的外国名称来说，它是一种社区（community），而且是一种旧式、带有小城镇形式的集住宅、购物、生活和娱乐为一体的社区，这个社区颇有点民国范儿，因为它从民国年间就开始热闹起来的。

　　蒋家巷位于沪西，准确的地址是早期昌平路422-434号和420-408号两幢连体别墅之间的一条弄堂，但这只是它南面的开口，它的北面开口则是海防路391弄。它的东面开口是在江宁路上，西面开口则是西康路。另外在陕西北路（当时叫西摩路）也有开口。就是这样一条四通八达的弄堂，圈起了上千户人家。这里面简直是一个小社会，一个小城市。不过严格说来，还只是一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