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称旧居;死了,称故居,一字之易,生死之间,千万当心。前几年,某报刊登一高级领导人的家乡照片,称故居,倘若在“文革”期间,那就是“现行反革命”,说不定还要人头落地的。套用小儿子韵语:“没文化,真可怕。”
我的旧居位于大杨浦;扫描范畴再小些:鞍山六村;精准打击一点:40号202-203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建造了一大批新村分给工人,故称工人新村,简称工房。事实上该叫公房,产权归属公家。
39、40号是个机关家属院,机关全称:北方区海运管理局,统辖上海以北到大连港的海上运输,交通部直辖。“文革”开始,上海街头出现的大字报:打倒陈丕显(市委书记)、曹荻秋(市长)、李广。李广是北方区局的党委书记。
所以楼上楼下都是当官的。门口有条水泥路,便于接送局长们的轿车进出。三楼傅伯伯是远洋公司经理,头发稀疏,却一丝不苟,头皮油亮,色泽很硬,像蜡光纸一样。早晨轿车到了,他披着黑呢大衣、夹着黄牛皮包、衔着粗短的雪茄,一脚撑着,一脚悬着,不紧不慢地下楼,到了二楼吐出一口云雾,满楼喷香。几十年后,曾在苏州某园林的放生池旁读到一上联:“独乐不如众乐”,情不自禁想起傅伯伯,那雪茄味弥漫于记忆深处,久而不散,一抹如新。
傅伯伯是知识分子出身,大概一二·九运动学运出来的,大干部,没架子,见了小孩,尤其小男孩,他常常手掌摸顶,冲着你的小脸蛋喷一口,逗你玩——他知道我们喜欢雪茄的味道。傅家的教养很好,两个女儿白白胖胖,高高大大,终日闭门不出,“落红满地红不扫”,在家读书,“文革”后第一批七七级考上大学的,接着考上研究生。
一楼是邵友诚的家,好像是河北人。友诚与我年龄相仿,个头亦相仿。他爹两眼罩着两爿啤酒瓶底,一圈圈的,永远哈着腰眯着眼瞅你半晌。一个黄昏,他站在门口,老远冲着我吼:“友诚,友诚!”我站在远处,不动也不响。邵伯火了,横过小腿,搁在膝盖上,取下单鞋,嚷道:“我鞋(名词动词化,北方怒语:用鞋砸你)你!”走近一瞧:“哦大伟啊!见友诚么?”
那时家家都是石灰墙,邵伯见墙上有个斑点,对着做功课的小女儿叫唤:“小萍,墙上有个蝇子。”小萍最小,机灵漂亮,所以任性,头也不抬,扔过一句:“我不管!”“你这个杂——种!”还有拖腔,京剧味的,看来还是个戏迷。杂种是黄河流域老农民的口头禅,怒时改不了口、刹不住车,破口而出,但搁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叫“杂种”,等于骂自己。老邵骂骂咧咧的,只得自己起身,踩在铺上,踮脚,伸手一巴掌:“嗨,又砸在钉子上了。”一个“又”,屡犯哎!
隔壁39号二楼的老黎,“文革”后期闲赋在家,大热天在家,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他下午坐着啃西瓜。忽然后楼乘凉的挨了楼上丢下的瓜皮,不干了,仰起头嚷着骂着。对面高处的一家,发现这边二楼在啃西瓜,指着检举:“二楼!”其实是三楼小军扔的。下面群起而骂。老黎霍地起来,站在窗口,腆着白大肚子,叉着腰,嚷道:“我是国家十二级干部,丢什么西瓜皮呀!”十二级干部,是高级干部,但与丢不丢西瓜皮,之间没有什么论证关系,让人莫名其妙。但他做官,真有官样,高头大马,相貌堂堂,叉着腰,站在窗口。后面房子乘凉的人都被镇住了。其实,他的意思是,十二级国家干部,素质好,决不会丢西瓜皮的!但抽掉了“素质好”,前后就浑身不搭界,那就荒唐了,就有些“韩复榘”了。
各地方言最易学的口头禅:宁波人——娘希匹!上海人——册那。39号40号基本上是南下的,属于“许三多”:山东人多,吃大蒜多,开口“马勒”多。东北人当中有不少人往往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后裔,有些人开口稍雅驯些,说:“马勒个巴子”。前面的词汇也是“马勒”。所以,我的旧居简称:“马勒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