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形象,和接受者欣赏他的作品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
倾向于作品自律者会说,压根儿没有毫毛关联!你面对的是一件自足的作品,至于是来自张三还是李四,更别提张三李四长啥样了,并不会影响到你对作品的欣赏和接受,如果真有影响的话,就证明你欣赏和喜爱的不是作品本身。
这个说法看起来逻辑严密,但在顺序上,却有一个纰漏——对大部分接受者而言,都是先被艺术品打动,然后再希望去了解艺术家的形象和生平。艺术史中的扁平名字,一点点慢慢还原成了一个“艺术家-人”,简而言之,一张脸。这种渴望根植在艺术接受的核心。
我注意到艺术家的个性越是强烈,接受者越能在他的艺术中体味到极致体验,往往也是距离接受者年代较近,我们了解他音容笑貌的冲动也越强烈。其实,细究这种冲动,会发现其中包含的言下之意是:最好艺术家的形象能接近我们在艺术体验中所想象的样子,即——艺术家的长相应该和他的创作呼应。一旦这种联系得以建立,艺术家的形象就会固着下来,成了一个标签,挂在百科全书辞条的一侧。古典音乐中,这类作曲家的“形象标签”简直泛滥,双下巴的巴赫、大胡子勃拉姆斯、愁眉苦脸的老柴。不过,只要你搜搜图库,会发现很多和经典“标签”相悖的形象,但都被集体记忆过滤掉了。而且更可能的是,我们所习见和接受的“标签”,反而是离艺术家真正形象较远的那个,成了我们希望他长的那个样子。
最近读完马勒给妻子阿尔玛的书信集(东方出版社,译自康奈尔大学的版本),意外地发现马勒居然也是“形象标签”的受害者。照理上,马勒生于照相术已初步成熟的年代,留下相片颇多,应该会有多样化的形象示人。不过,那个年代的照相碍于设备粗苯,摆拍居多,马勒又是一个性格多少有些分裂的艺术家,他习惯摆出强悍的姿态,同时又难免透出压抑不住的焦虑。这就成了他的经典形象。
1907年底,马勒去俄国和芬兰旅行演出。在圣彼得堡,马勒遇见了画家盖伦·卡列拉,画家带作曲家坐船游玩,马勒给阿尔玛的信中如此记述:“盖伦一路上一直盯着我看,就像猎人对待猎物般盯着。突然,他拿起画架开始画起我的肖像画来——风格很像伦勃朗,人像被火炉中的火苗照亮。他连续工作了半个小时,我开始焦躁不安。于是,我们朝林中走去。我很高兴可以一逃了之,不必再提及我的‘肖像画’。一个小时过后,在我要与他道别之际,主人突然拿出画架,每个人都惊诧地发现,肖像画已经完成了,每个细节都十分完整。一幅杰出的画作,画得像极了!你看到后一定会吃惊的!”
在马勒给妻子的书信中,如此绘声绘色并不多见,但我的印象中的“形象标签”中并没有马勒的这幅画像。果然,这是一幅少见的画作,非常粗犷的笔法,明显能看出是在短时间内快速完成的,却无潦草之感。作曲家虽然垂目托腮,但绝不是在休憩,而是充满思索的紧张度。马勒觉得“很像”,一定是这幅画捕捉住了自己创作时的状态,或者说,他觉得这是艺术家在创作时应有的样子。
之后,阿尔玛的日记中曾如此描绘归来的丈夫:“当他走下火车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他。在出发之前,他试图打扮自己,让自己看上去更好一些,但理发师剪去他大半个脑袋的头发,几乎和秃顶没有差别,没有了浓密头发的遮挡,他憔悴的脸显得更加不安,看起来就像一个丑陋的罪犯。我感觉太怪异了,没法用语言表达,难以适应。”憔悴、不安、丑陋、怪异,这是马勒在他妻子眼中的形象,也同样可以套到盖伦这幅速成的肖像画上。它展现了作曲家形象上令人惊骇的一面,盖伦准确地捕捉到这点,而这是无法被塞进经典“形象标签”中的,因为它过于凌乱、触目、复杂和难以定义。
这个例子让我相信,所有追寻艺术家形象的旅程,到头来很可能是一次“叶公好龙”。但换言之,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从试图寻找一个艺术中的理想形象开始,最终得到的是活生生的、难以直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