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费穆的《小城之春》太沉闷,而我却以为,它的戏剧性是伟大的。
着实爱极了电影里的那种“尴尬”。守着一个得了肺病的、毫无生气的丈夫,少妇周玉纹原本这辈子再也不想别的,但旧时的恋人章志忱却偏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而尴尬的是,这个人是丈夫的挚友,自己是他的“朋友妻”。更为尴尬的是,她受丈夫之托,还要去给章先生和自己的小姑子说媒……同一个屋檐下,这四个朴实的好人,每个人对待彼此都是那样的真诚、亲密,却又是那样疏离,那样难堪。
这种尴尬就像无所不在的空气,从头弥漫到尾。以至于每一个场面、每一句台词,都显得那样微妙,那样值得玩味。其实又何须精妙的台词呢?无论从这四个人里随便抽出哪一组关系,放到一个屋子里,哪怕静默着不说话,那都是好戏。电影《小城之春》打动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滋味。
我就是带着这份品味“尴尬”的期待,观看李六乙导演的舞台剧《小城之春》的。剧中的情节、台词几乎全部取自于电影,导演试图用舞台手法,将这部电影转化为舞台剧,在舞美设计、场面调度、演员的表演上都作了诸多设计。整个舞台布景全部以书本垒成,通过挪移变换表示城墙、房舍,所有演员几乎不下场,运用椅子、灯光等进行时空切换,频繁跳进跳出。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从电影到戏剧,两种艺术形式的转化中,这出舞台剧流失了《小城之春》故事中最可贵的那一份人物之间的微妙情感。剧中没有呈现出人物关系的尴尬,却让我看到满台凌乱、惹人吐槽的真“尴尬”——
在我看来,舞台剧的《小城之春》,人物设置是尴尬的。剧中共有七个角色,除了电影里原本有的包括仆人老黄在内的五个,还新设了两个名为“阅读者”和“乐手”的角色。导演在从电影到舞台的转换中,试图调用舞台手段的意识是值得肯定的,但运用的效果,显然较差——“阅读者”和“乐手”,在全剧中几乎不下场,除了读读书、吹吹笛,在台上便无所事事,当其他演员表演时还很显碍眼。并且,所读的诗文更是弄得观众一头雾水,互文的效果既含糊又凌乱,这岂不是尴尬?并且,女主角从周玉纹的角色中跳出来唱昆曲时,看上去也很突兀,这又岂不是尴尬?
这出舞台剧的表演方式,同样也是尴尬的。在对子戏的表演中,演员经常面向观众说台词,并且和对方的距离拉得很远。这就使得一些本该耐人寻味的场面,完全表现不出人物之间的复杂心绪。记得电影里的丈夫,病弱的身体坐在床上,拉着妻子的手,用白浊的目光凝视着她,语气温柔、真诚,同时又带着恐惧,微微颤抖。正是这种真诚的交接,使得这一段具有了戳痛人心的力量。而舞台剧中的这种表演方式,演员隔空交流,使得这些滋味流失了太多。电影和舞台剧的表演方式固然不一样,但舞台剧这样的处理显然还有待商榷。
最后,台下看戏的观众也是尴尬的。且不提其他的观剧感受,我单就举一点:演出中,出现了好几次很长的停顿和沉默。按理说,《小城之春》的故事有这样精妙的人物设置,无论抽出哪一组关系,放在台上,哪怕停顿,这个停顿也是很值得玩味的。但是这场演出中出现的几次停顿,竟硬生生把这种停顿的味道弄没了,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剧中人内心的欲说还休,暗流涌动。甚至在开场丈夫和周玉纹对话时,周玉纹出现了一个很长的停顿,似乎让观众在一瞬间产生演员忘词的错觉。
我并非刁难这出舞台剧,而是《小城之春》的舞台剧的确是难做的。我以为其中最大的困难就在于,电影最吸引人的是一种微妙的“尴尬”,而这种“尴尬”又是很细腻的,很不适合通过需要大动作推进的舞台手段去呈现。念诗文、吹笛子、唱昆曲,一切的舞台外化,哪里比得上真真切切的一个眼神交接,一个欲说还休的口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