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回家过年。从日本——归航。
第二天,天气晴朗。
突然,有几只水鸟,在波浪和阳光上高高地飞跃起来。那是一条条晶亮的弧线——比大海的蓝光更强烈。
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下;沉没在海里,一个生命消失了;又一个生命跃起,周而复始。
我倚在船舷边,船在高速航行,小生命一路飞。我一次次悲哀地看着,无法挽救它们。在孤立无援的大海上,任何挣扎,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海底世界是最宽阔的眠床,不用说小鸟,就是泰坦尼克号,也如芥末,大海也有足够的空间,让它舒舒服服地敞开四肢,躺在海底,任五颜六色的鱼,在它的残骸中优雅地来回穿梭。
这是什么鸟呢?船员告诉我:“那不是鸟,是飞鱼。”
“飞鱼?”我有点不相信。它们原本是鸟吧!落在海里,才成了鱼,飞鱼应该是飞鸟变的?
为什么成了鱼,还想飞呢?
看过飞鱼,回房间,走过卡拉OK厅,听到里面满是喧闹和歌声——一群从扬州去日本劳务输出的农村女孩子,正聚在一起唱歌。
在中介和劳务公司的安排下,她们去日本的工厂里打工,工作很繁重,每月15万日元,但10万给中介和劳务公司拿走了,她们只能拿5万,要吃饭,要住房,本来不够,好在日本老板经常要求她们加班加点,有一点加班费,加起来有6万多,便欢天喜地了。
这是中介、劳务公司和日本人联合起来的残酷剥削。这种剥削,比以前地主的剥削还重两倍。但农村很多人似乎不以为意。一年了,她们省吃俭用,扣除房钱和饭钱,已经有了一点点结余,她们揣着余下的钱,高高兴兴地——归航。
在船上,她们正花钱唱卡拉OK。她们是不小气的,小气的是过去的贫穷。
我也住在三等舱,和她们是隔壁邻居,每次见面,都点头微笑。
她们见我走过来,便邀请我唱“北国之春”;我唱了一遍,她们拍着手说:“你唱得这么好,再唱,再唱。”
她们为我点歌,为我付费;然后争先恐后地为自己的亲人点祝福的歌,分开一年了,她们实在想念。虽然唱不好,但她们鼓足勇气,想摸一摸从来没有摸过的话筒;翻一翻从来没有翻过的歌谱,唱一支,从来没有唱过的歌曲。在船上,享受一下卡拉OK,这是一种经历、一种情趣、一种向往的生活。
第二天早餐时候,没有风浪了。日本NHK和其他外国电视台的信号已销声匿迹,中央电视台熟悉、亲切的声音开始响起来。昨天早晨的日本料理,也变成春卷、稀饭、榨菜和小馒头——船尾的日本国旗降下来,新升起的是迎着早晨阳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
此时,耳边的语言也发生变化,节目主持人在电视里说普通话,船舱、大堂里的普通话也响成一片。
鸟都变成了鱼?昨天从神户出发时说日语的日本人,现在都说起了上海话,原来他们——“阿拉都是上海人?”
快到家乡了,他们不仅说起了上海话,样子、气质都变了,连笑也放开了许多——上海人喜欢随缘——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在什么地方学什么样子。
最有趣的是,会说几句汉语的日本人,也不说日语,用汉语与船上的人交流了。那景象真有趣,随着船航行,海域变了,国家变了,人群变了——语言的外套也变了。
船经东海,从鸡骨礁、横沙、长兴岛、崇明岛右折南下入吴淞口,同室的日本学生把脸贴在窗户上,对着一艘艘停在宝钢附近的巨轮——惊呼“伟大”——“伟大”。
随着船的鸣笛,我心里也奏起了《欢乐颂》。但不知为什么,我又皱起眉头来——
昨天进入公海,海水清澈如游泳池的水;到上海,黄浦江水又浑又黄,远处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的脸裹在沙尘暴的薄膜中。
看到那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觉得我们需要有一些担当。是的,有许多事在等着我们去做。
不要想了,你看,扬州女孩子们一直在向我挥着手,先和她们告别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