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亲眼看一次切利比达克的现场音乐会,一直是我此生的一大憾事。到今年8月15日,这位指挥巨人、“大师中的大师”竟已故去20年了。
陈丹青说过:真正的美术史,是一声不响的大规模淘汰。音乐史何尝不是。20年来,音乐界无数风头矫健的所谓“大师”昙花一现。倒是切利比达克“老来红”,甚至是死了之后,才真正红起来,而且大有星火燎原之势,连往日的“指挥帝王”卡拉扬也不免黯然失色。
他是一个“传奇”。他生于罗马尼亚,二战后机缘巧合接替正在接受调查的指挥大师富特文格勒,33岁的他一跃成为柏林爱乐的常任指挥。之后富老去世,乐团最终没选择他,而是选择了指挥明星卡拉扬。切利被罢黜了。他只得游走于欧洲边缘的二三流乐团。他反对录音,大公司的唱片目录里找不到他的踪迹,权威的音乐辞典里遗忘了他的存在。他像一位当代屈原,孤身行吟在旷野幽溪之间。他没有沉沦,他把那些不入流的乐团带出了国际一流的水准。他比卡拉扬小4岁,却比卡拉扬多活了7年。1992年,他受德国政府邀请,被抛弃38年后重回柏林爱乐,指挥了一场凯旋式的音乐会。他逝世后,家属出版了他生前的录音,一时间“洛阳纸贵”。时至今日,他的唱片一直是古典销量榜的热门。
我第一次买他唱片时还在上戏读研究生。夹在一堆唱片里,抱回宿舍,那时也不知道他到底灵不灵。晚上接近午夜,我端了个脚盆在宿舍里洗脚,一边闲闲地抽出一张唱片塞进WALKMAN,记得是他指挥的德彪西《大海》。起初,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几乎怀疑我那台极破的有源音箱是否又坏了?我下意识把音量调大了一点,还是像蚊子叫。偶尔有几个听得见的“浪花”,证明着音乐的存在。我又拧大按钮,继续泡脚。十分钟过去,只听得音响喇叭“哐当”一声巨响,有如地震一般,我惊得一盆洗脚水全打翻在地……他竟然有耐心用十分多钟极其漫长的极弱极轻,来铺垫最后动人心魄的“极强”。于是我记住了这位“牛人”——切利。
他最为人津津乐道或诟病的,是他的慢,极慢。同样的曲子,他要比别人慢许多。后来我发现,这其实不是快和慢的问题。在一部纪录片里他已说得很清楚:一弓下去,不要轻飘飘地一甩,要这样……他边说边演示,手往下沉沉地划了个弧度。我想他大概是要那人沉住气,把注意力深入到弓弦上,放慢速度,放大细节,拉出厚度来。确实,切利的音乐,不是轻飘飘的红缨枪,而是把铁马秋风“大弯刀”,虽然钝,但比一般的利刃更厉害,能杀人于无形。他完全就是一位有着超凡魔力的老法师,乐队成员在他的“催眠”下,个个像是“练气功”般超水平发挥。每一“笔”都不是闲闲地像画兰花那般甩出去,而是像颜真卿那样“笔笔中锋”,入木三分,深入骨髓。
切利还能把大家习以为常的曲子整得“不平常”。如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大指挥家几乎人人都挥过,听切利这版,竟像听到了一首全新的曲子。第三乐章由轻到渐强直到“烟花”般爆发、灿然四射的那段,先听卡拉扬“金色”系列维也纳爱乐那版也觉得不错,再听切利慕尼黑爱乐的那版,完全判若两曲。同样的音符,切利经过绵绵不断的铺垫,到了爆发处全然是怒触不周山的共工,是断手断头仍继续前行的刑天。我还想起在巴黎罗丹美术馆看到过的一尊《行走的人》,头颅早已不知去向,双臂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还继续挺着昂扬的肌肉、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前走着……这不就是老柴吗?面对全然无望的人生,仍再次一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然谁也不知路在何方……我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听到这也不知不觉流下了泪。反观卡拉扬的这段,像杂耍马戏团,又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在逃难,溃不成军。
切利说:“音乐不是声音,音乐是‘无’。是在某种条件下,能够从声音中产生的东西。”一般指挥家是由乐谈乐,切利似乎是站在宇宙的高度,在研究人,境界自然不同。以他岩石一般的孤高独绝,和凡俗格格不入,拼毕生之力,竟也能在西方商品社会里获得“成功”,留下一段传奇。这本身也是一种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