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当时心里就同意了
酱菜店也是个是非之地。比如有人来买几块臭乳腐,却要你给舀几勺臭卤,回去放几块冬瓜浸浸,又是一个菜。陈翠英当然不会同意,卤舀干了,剩下的臭乳腐卖给谁去啊。于是两个人便吵起来。
陈翠英中学毕业刚刚分到酱菜店来的时候,是个很文静羞涩的小姑娘,梳两根小辫子,做第一笔生意接待一个男顾客,还脸红。以前小姑娘经常被人欺负,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酱菜店的环境锻炼人,陈翠英久经风雨,阅人无数,随便什么人,她不买账的,一言不合,就嘲笑你,钝钝你。比如上海女人随便买什么吃的东西,都要问一声“新鲜吗”,这是习惯了。买点酱瓜也要这么问:新鲜吗?陈翠英就钝她:“不新鲜的,隔夜了。”听了你难过吧。
那天,陈翠英和一个中年女人吵起来了。那女人住在新闸路牌楼坊,有绰号的,叫什么顶头货,吵遍附近十几条弄堂无敌手,十分寂寞,久闻这里酱菜店有个厉害角色,远近闻名,特意来领教领教。顶头货说买半斤什锦酱菜,买好后又不要了,说里面有根头发。陈翠英问她哪里有头发啊?顶头货说你眼睛瞎了啊!也就一分钟时间,两人就进入实战状态。本来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吵架,顶头货绝不是浪得虚名,两人积累的词汇量也基本相等,但关键时刻陈翠英的两颗老虎牙帮了她的忙。顶头货过来挑战也是一时兴起,事先并没有做功课,不知道对手居然长了两颗如此硕大的老虎牙,况且在唾沫的滋润下莹光闪耀,十分刺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高手过招,是容不得半点分心的,顶头货就这么稍一迟疑,陈翠英已经说了一大串,要想接口,还在拼命想陈翠英前面说的话,陈翠英可不会等你,又是一长串过去了。顶头货脑子里一摊糨糊,呆钝钝地看着两颗明晃晃的白点子,毫无招架之力。陈翠英没有对手的刺激,也有点意兴阑珊,骂了十分钟也就不骂了。
那顶头货先前十分嚣张,酱菜店一战,身败名裂,自己觉得坍不起这个台,不久就和人换房子,搬到杨树浦去了。
回过头来再说陈翠英。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已经数不清了,那些男的看了照片没有一个不满意的,等不及见面那天,就跑到酱菜店来实地侦察,搭讪几句。陈翠英以为是来调戏自己吃她豆腐的,只怪自己长得太好看了,面孔马上板下来,眉毛竖起来,要是再吓不退,老虎牙就露出来了,就有点青面獠牙的味道了。那些男的就害怕了,就去回绝介绍人了。要是几年前有人给陈翠英介绍小皮匠,陈翠英是不肯的,自己好端端的初中生,嫁给一个小皮匠啊,还有个拖油瓶,谈也不要谈。一晃,陈翠英三十岁了,老姑娘了。父母急,她自己也急,就有点饥不择食了。陈翠英对介绍人讲,要先去打打样,侦察侦察。
有天下了班,陈翠英特意经过同和里弄堂口,实地考察,匆匆扫了小皮匠一眼,其他没有看清,只看到小皮匠耳朵上夹了一把拔鞋钉的胡桃钳。陈翠英心里一阵颤动。一般的男人耳朵上只能夹一根香烟,或者夹一支圆珠笔,小皮匠居然能夹一把胡桃钳,可以想象这只耳朵多少厚实,多少扎足。耳朵大的男人福气好,良心也好,跟了他不会吃亏的。陈翠英当时心里就同意了,但还要看看男方的房子。介绍人便把相亲安排在小皮匠家里。那天刚吃好晚饭,小皮匠就把我赶出门了,要我“死得越远越好”。我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去干些行侠仗义的事。
那天晚上,小皮匠把广东嫂嫂请来帮忙,把家里收拾干净,把臭袜子脏衣服突击洗掉,晾在天井里。小皮匠事先买了瓶花露水,四处洒了些。这样一来,房间里原先的霉味潮气加上花露水的香气就变得有点暧昧了。小皮匠十分善于营造气氛。房间角落堆了几只汽车轮胎,小皮匠有几个也是摆皮匠摊的朋友偶尔来做客,喜欢把轮胎搬出来当凳子坐,说是屁股陷在里面坐着特别适意。小皮匠觉得这几只轮胎太显眼,皮匠摊的痕迹太重,便找出我娘留下的一大块花布盖在上面,又把那本旧黄历压在一边,另一边放了我的几本课本,这下屋子里显得有些书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