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某一天深夜,忽接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来电,劈头一句:“格记倷写额诗要‘火’唻……”恰好准备洗洗睡了,借这机会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终于还是颓丧地承认:就在下区区这副尊容,天庭难称饱满,地阁不够方圆,文不能走上诗词大会接“飞花令”,武不敢“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虽然诗还经常写几句,但实在是跟“火”也沾不上半毛钱干系的。实在要说,倒还是跟“水”更亲近些,可以让我继续洗洗睡了!
洗罢靠在床头,忽而想起了高晓松的名句:“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对我来说,眼前虽也未必尽是苟且,不过四十岁以前,写诗,倒还真的多是在去往远方或者从远方归来的路上。
记得那次是在新疆,我独自行走了半个多月,返程时,天山忽降暴雪,航班延误直至午夜。终于可以登机了,才发现偌大一架空中客车,有耐心等到最后的不过七人。茫茫夜色,漫天风雪,一架远行的客机在苍凉的大漠上空掠过,像极了远征的孤鸿。于是斜靠在机窗边,写下了“暂别天山雪,欲拈青海云。星河垂寂寥,大漠起氤氲。空客九霄外,孤鸿万里分”这前三联。正在思量尾联时,飞机忽然巨震,随之上下颠簸了数分钟之久。惊慌过后忽然想到,是不是敦煌已近,飞天夜舞?于是尾联“飞天若有意,为我一挥裙”也就这么“一震定音”了。
又或是在深秋雨夜的长安,一个人漫步于蜿蜒斑驳的古城墙头,凭栏远眺,在昏黄街灯的映照下,满城的梧桐落叶飘摇纷飞,分明又是当年贾浪仙笔下“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意境。痴念一起,便也化身为一片落叶,辞别了碧宇傲枝,随着这秋风夜雨,翻飞于秦楚吴越。夜愈深,人愈静,终于捡得了这阕《疏影·落叶吟》:
无边岁月。自恨辞夜雨,鱼雁都绝。寄意萍波,空许芳尘,任我飘摇吴越。繁霜渐迫红衣冷,算渭水、几番云别。又灯昏,邻笛依稀,旧事却邀谁说?
遥想当年顾盼,傲枝探碧宇,兰桂堪折。玉露金风,何处相逢,恰在瑶台仙骨。蝴蝶梦里凉初透,漫道是,深情难阕。和雪泥,拌入凡心,化作一炉香屑。
就这么走一程写一程,艾丁湖的夜月、牧羊沟的晨曦、红螺山的落日、栖霞寺的晚钟……虽难发狠白马投荒而去,却能一路捡得小诗归来,捡着捡着,竟也有了百余篇。
近些年来远行得少了,坐在阳台上发呆的午后渐渐多了。还记得二十年前,授业恩师王铁麟、蔡慧蘋两位先生举荐我加入上海诗词学会时,王先生曾问过我的一句话:“你写诗是为了什么?”说句老实话,这个问题,愚钝如我,至今也未能想得通透。或者如一位前辈所言:“现在还在写诗的人,大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值得交个朋友。”
我也确实因为写诗而有幸拜识了不少富学养、见性情的前辈师友。记得数年前,曾跟随杨逸明、姚国仪两位先生,一起去探望当时已年近九旬的叶元章老先生,又应叶老之提议,一起去登门拜望已近期颐之年的周退密老先生。就在那个老式小洋楼飘着淡淡药香的冬日午后,前辈学人们的一言一笑,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如沐春风。聊毕临行,周老亲手奉送签名诗集,坚决送大家到楼梯口,并一直目送来客走出大门才转身回房。出得门来,素性诙谐的杨逸明先生笑问:今天你跟着两个“奔七”的老头,接上一个八十多的老头,一起来看了个九十多的老头,感觉如何啊?我虽笑而不答,却暗暗觉得,周老、叶老都是诗坛耆宿,非但丝毫没有大牌做派,且待人接物之周到、言谈举止之谦和,让我这个后辈小子顿生钦敬。原来诗,远能记游,近可养人。
如今,当年一起写诗的朋友,有的到了彼岸,有的身在远方,还有的,或已只剩下了苟且。我也在远方与苟且之间,觅得了足够发呆的三分之地,余愿足矣,洗洗睡罢!
十日谈
风云诗会
诗词学会琐忆,请看明日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