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橡树长在家对面的人行道旁边,它前面是街道,后面排列着树龄至少70年的花旗松和碎叶桉,和开着野花的草地。我从来没注意过这绿得毫无风韵的树。从昨天早晨起,它被另眼相看。也许,我之外,若干人会多看几眼。
事情起于一位男子在树下小便。上午九时多,光天化日之下,年过50,高个,夏装整洁,戴眼镜,仪表相当潇洒的亚裔男子,径直走来,树下停步,略转身,向着树干,拉开裤链。一点也不鬼祟,连左右顾盼也没有,可见他方便前已仔细观察,确定排泄作业完成之前没人逼近。他背后是包括我家在内的一排房屋,这时候,难保没有人看窗外或出门去,但不会看到他尊贵的裤裆。可虑的只是前面——七八公尺开外便是车流汹涌的公路,但车里人无法看清他干什么。所以,他是安全的。
我碰巧在家对窗闲看,撞见了,便对旁边的老妻发议论:“这么荒唐!”是的,我在这里住了近18年,看对面的人行道无数次,连狗拉下屎,也没看到过主人不予善后的个案,人行道上从无秽物,何以这位文明人下作至此?看模样,他是白领,如地产交割员、电脑工程师、企业经理、银行高管。老妻却付出同情:人家的前列腺也许有问题,非解决不可呢。这一带没有公厕,难为外来人……眼镜男办完事,正气凛然地走下人行道,面对我所在的房屋,抬头,居然挥了挥手,发出得体的微笑。然后,疾步走向座驾,开门,进内,发动引擎,走了。
我依然在窗前想。由他的挥手可见,盯着他的不止我。另外一位观者对他做了一个动作。据常识判断,倘若两者熟悉,观者为了不教他难堪,一定躲开。我刚才也有同类想法——如果眼镜向我看,我是会表示反感的。他以味道不怎么样的液体污染了我们的社区,难道不该让他知道:有人看着呢!而他,居然以豪迈的姿势回敬。
没有疑问,他是正常人,受过教育的人,乃至相当成功的人。我也不能据一次“随处小便”就宣布他的人格破产。我差不多认同老妻的看法:人家有难处,不解决就要尿在也许名牌的裤子上。而那几分钟又没人路过。事情过去也就算了。但后续事件使得我浮想联翩。
同一天下午,就在留下尿痕的树下,蹲着一个建筑工模样的同胞,他可能在等人,悠悠然地抽烟。风不小,吹散了骚味,没有刺激他的鼻腔。他离开后,一位女士牵着西施犬走近,小狗似乎对异味发生兴趣,在树下嗅了又嗅。继而,有散步的,慢跑的,上下班的,上学放学的,从树下经过。没有人在乎上午发生了什么。
想起惠特曼的诗篇《我在路易斯安娜看见一棵常绿的橡树在生长》:“它孤零零的站着,苔藓从树枝上纷纷垂下,/没有任何一个同伴,它在那儿生长着,发出深绿色的快乐的叶片,/而它的外貌,粗野、挺拔、健壮,使我想到我自己。/但我感到奇怪,它独自站在那儿,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旧金山的这一棵也差不多,它所扎根的土地,前身是海滩,里面该有贝壳、断桨和锈锚。反正橡树无言,它的叶子这么多,没有一片向所有人包括蹲着抽烟的男子泄露有关小便的秘密。
光阴如水流过,橡树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我长久地记得的,是撒野尿的绅士的挥手。他干了一件怎么说也不算光彩的事,但得手了,胜利了,干净而一身轻松地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