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和苏州河都是上海的地标河,而对于本地人来说,似与苏州河来得亲近些,或因其源于东太湖,流经之地吴语呢哝,江南鱼米之乡的同好使之乡土味气息浓郁,也更市井。
市场经济氤氲的年代,苏州河沿岸的老仓库开始热闹起来,紧贴城市中心的地域优势,老仓库的商业价值率先凸显出来。
多年前,供职的那家杂志社正是选中了紧邻苏州河那一幢仓库来作为办公场所。杂志社租住在老仓库三楼东段,东临西藏北路,南靠苏州河,十多间办公室,临窗呈半月形展开,中间围着一间多功能会议室。和杂志社同层毗邻的是颇具规模的一家大型家具卖场,边上还有家人气颇旺的保龄球馆,楼下则是门庭若市的证券公司营业部。消费、娱乐、金融、文化汇聚,兼之苏州河上拖着突突马达声行进的机帆船,颇似一幅当代清明上河图。
编辑部办公室处正南,迎窗可见苏州河逶迤东流,西藏路桥上车流、人流往来穿梭。桥下,机帆船川流不辍,也有的泊在河畔,趁着好日头,晾起湿漉漉的衣裳。船家小孩儿在船上奔跑嬉闹,父母则攀上高高的岸墙,买回些蔬菜、日用品,在船头支起炉灶,袅袅炊烟,水上人家的日常。常有机帆船因没掌握好潮汐而被卡在桥洞中动弹不得,吸引桥上、岸边一众闲客簇拥在一起,引颈张望,看船夫们头上冒着汗,紧张地将重物堆进船舱,压低船的吃水线,还是脱不了身,干脆就将桅杆放倒了,由着河道管理船生拉硬扯,在围观者一片惊呼声中,压坏了舱盖,勉勉强强地挤出桥洞。这样的场景不多久总能看到两三回,成了平淡生活的点缀。
绝佳的景观房,却遗憾开不得窗。其时,容纳了两岸众多工业、生活污水的苏州河刚刚起步治理,河水色彩丰富,或浅绿、或墨绿、或深黑……随着季节变换不断更迭,尤其春夏之交,河水颜色更像是打翻了的调色板,各种色彩搅浑在一起,黑魆魆,油腻腻,深不可测,伴随气温上升,河水的气味也在发酵,令人退避三舍。和陈旧的老仓库一样,苏州河的颓废、不修边幅同样令人生惜。
入夜,哗啦啦把卷帘门拉上,老仓库深邃、空旷的构造特征突兀出来。宽厚的台阶,边上嵌着原本仓库里用来运输货物的水磨石滑道,光滑冰凉,过道里挂着老式的伞形白炽灯,洒出一小片晕黄懒懒散散,似乎听得到当年挑夫们粗重的喘息声,账房先生算盘珠子正噼啪作响。远处南京路霓虹闪烁,眼前苏州河渔火明灭,汽车轮子与柏油路面沙沙摩擦声,苏州河上间或响起呜呜汽笛声,不时划过耳畔……苏州河的夜,静水流急,有谁知道她的心思呢。
那时,大学毕业入职不久,尚无家累,尤喜晚上独自在单位值班。夜阑人静,桌、椅、书柜、电脑……办公室里的一切是熟悉的,一切又像是陌生的。拿本新书,窝在沙发里慢慢阅读,收录机里轻音乐舒缓绵长,咖啡散发着香甜,安宁的氛围令人愉悦。偶尔,也会站在窗前,望着幽暗的苏州河发发呆,黑夜隐去了白日的喧嚣、嘈杂,也滤去了苏州河斑斓的颜色,苏州河变得明媚起来,潮起潮落,或缓或急;恬淡自如,荣辱不惊。在夜的掩护下,苏州河抛弃了矜持,沉静、优雅的本色,一点点地流露。
自然的改造是漫长的,还一条饱经沧桑的河流以青春,匠心之外更需恒心。苏州河颜色渐渐变淡了,气味似乎也不那么浓烈了,甚至岸边的柳树赶在初春就早早地露出嫩芽来。而我,朝九晚五在苏州河畔待了八年多,对变化的感知依旧是迟钝的,总以为熟识的场景如同其时的工作一样会伴随自己一辈子,所谓变化不过时间长河中泛起的涟漪,稍纵即逝。自己依旧每日做着采访、写稿活儿,苏州河也日复一日东流不息。
多年以后,我坐在一幢远离河畔的办公楼里,忽然就想起那条视线之外的苏州河,“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当下的苏州河已然是熟悉的陌生人,而我也离开媒体行业许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光阴恒久,光阴也善变。想知道的是,清清苏州河水可曾记得昔日那双凝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