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社长、上海出版大家丁景唐先生走了。12月11日应是上海出版界集体哀恸的日子。
大家都习惯称呼他老丁,没见一个人叫他丁社长丁总编的。这是一种无形的零距离,亲切。平时见人,他总是笑嘻嘻的,一口醇厚宁波话,听起来柔柔的,风度永远和蔼儒雅。工作中谈意见建议,剀切背后会感受到实事求是和火辣辣热情,态度真挚。在他面前,工作的严肃感亲和感融成一个磁场,不由你不被吸引,无形中亦师亦友忘尊忘年,于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使。
这种高层次的水乳交融令人神往,特别对照今天许多单位的干群关系,又岂是“平易近人”一语所能涵括的。
老丁是个老编辑、老出版。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从中学大学读书时起,他就主编和参编过诸多刊物,如有影响的《文坛月报》、《文艺学习》。而且他编刊物,编校印发事无巨细,整个环节全部亲力亲为。这除了有当时的环境原因,也体现了他认真踏实一丝不苟的办事作风。他在社内指导工作总是设身处地不尚空谈,意见中肯实际,显然与他长期这方面的锻炼有关。
去老丁家,你得准备在老丁逼仄臃肿的“书房”里听他谈论新文学,“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个资料……”或者“上次谁谁谁来过告诉我……”无论跟他闲聊什么,三转两转总会引入这方面话题。刹那间他就成了陶醉的孩子,兴奋而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语速却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老丁节奏”。对这份心爱的事业,他显然有激情和理想在里面。早年他接受地下党领导,编刊物,从事进步活动,膺服鲁迅,思想感情与瞿秋白和“左联”作家休戚与共,就此栽下深入学习研究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作家作品的心愿。这是与左翼文艺自然形成的命运联系,深入骨髓,让我们不由感佩什么才叫真正执着于事业。
1979年,将届花甲的老丁被调到上海文艺出版社担任负责人,自此他以“吸取教训,眼光向前看,继承发展我国文艺事业”为己任,一个雄心勃勃的庞大出版工程——《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辑(1927-1937)——由此矗立起来。大功告成后老丁又或任主编或任顾问、连续完成第三、第四、第五辑共100卷的“大系”编纂出版,全面展示了我国20世纪新文学的优秀成果,为现当代文学的积累传承做出了卓越贡献。老丁的“出版大家”地位由此推向了名副其实的峰巅。
老丁是学界公认的近现代文学研究家,特别对三十年代文学资料的搜集研究,很少有人能与比肩。其间他亲率编辑奔走京沪,遍访大师级文坛名家。没有他的人格人脉和学术威望,这部煌煌巨著不可能大师云集分任各分卷主编并为之撰序,蔚为新文学宝典。他用学者、编辑的“双面”关系证明,博而又专是一种学术境界思维境界,是促使心智提升业务上达的重器。可惜当代社会人心浮躁,较少学者型编辑做出版骨干,编辑出版质量就往往不如人意。
二三年前有次从文艺会堂出来,我曾与他女儿丁言昭一起去华东医院看望老丁,当时他皮肤白嫩脸色红润,兴致勃勃与我交谈,还把他的近作复印件“代作贺卡”赠我,一点看不出九十三四岁的样子。言昭说他的白发也慢慢变黑了,我说依他现在情况,活过百岁看来没有问题。想不到天不假人,竟也说走就走了。老一辈最后一位学者型出版大家逝去,可说是标志了一个出版时代的结束。斯人远去,精神长存,老出版人沉潜事业的人格风范,永远值得我们品鉴学习。
但愿我们的文脉能代代相传。作为一个退休出版人,我默默向老丁致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