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说:“予学书三十年”,蓦然回首,自己学书六十余年了,既惊且愧,一个甲子的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失了,“一日不书,便觉思涩”的我,稍得闲便临池弄翰,字却始终写不好,颇感气短,但也乐在其中,身心受益。小时曾痴迷邓散木先生书法,影响深远,到老没有淡去。
以前家中多王一亭、王福庵、张叔通、白蕉、邓散木、黄炎培的书作,我偏爱邓散木的立轴和扇面,飘逸洒脱的书风,烂熟于心。五十年代初,我大父客居在港,有位远房亲戚叫王植波,在凤凰电影公司工作,擅艺能书,早岁师从邓散木,书法酷肖乃师,隽雅动人,大父深知孙辈好书,便将王在港出版的书法集,每册不漏,寄回上海。每当打开邮件,印刷新颖、装帧典雅的包装已让人欣喜,翻开书页,龙飞凤舞的行书映入眼帘,挟着新书的油墨芬香,令我心醉,如获至宝。于是心追手摹,经久不倦,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类邓的秀婉书体。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家中经济困难,衣食匮缺,用毛边纸、宣纸练字也同梦想,于是翻箱倒柜,上下寻觅,捡找可写字的纸张。忽然看到,底层车间里有两只杜先生寄存在我家的黑色大木箱,年岁一久,木损隙露,朝里一看,都是纸卷,我好奇地从隙缝中抽出一卷卷极为精致的金笺,上面墨迹斑斓,原来都是民国时期名人、书家所写的贺词寿屏,尺幅巨大,金碧辉煌。年幼无知的我,不喜这些词、字,看中了大块空白的余笺,拿起一把大剪刀,剪裁起来,留下一条条、一块块空白的金笺,用功细心地在上面录写唐诗宋词,熟纸不化,书写也格外称心如意。在当时是废物利用,今日回想实糟蹋文物,此一时彼一时了。八十年代初,杜家维字辈昆仲,归沪省亲,常来我家走动,探望我父亲外,要求我把脉开方。我说起小时剪裁金笺寿幛的荒唐事,大家捧腹大笑,他们连说:不碍、不碍。直到1994年我父亲去世后,维宁先生还来家鞠躬,其后就没有联系了。
1962年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筹备市二届书展,公开征集作品,叔父鼓励我参展。记得那是一天下午晴窗,叔父郑重地取出一张珍藏已久乾隆玉版笺,腾空他房间里的大桌子,他在旁边看着,要我静心书写,我写的内容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磨墨用的是道光殿试的黄山松烟,洋洋洒洒,写了两个小时,虽然幼拙,也是邓、王风格,自己颇满意,叔父也颔首称可。第二天早晨,我穿过近在咫尺的汾阳路,把书件交到书法会。那是一幢老式的西洋别墅,底层偌大,空荡荡不见人影,书册、卷轴到处堆积,听到有脚步声,一位中年男子从柜后走了出来,儒雅而微笑,略带绍兴口音轻声问我:“有什么事吗?”我答交作品的,把书卷授他,他打开后细细审视,微微点头说:“先放在这里。”接着又问了些我的情况,并填写了表格。其实我知道他就是我仰慕已久的胡问遂先生,几分钟的接触,他宽厚待人的风范,长留我心胸之中,以后数十年经常趋拜,先生待我殊厚,迄忠心耿耿,师恩不忘。
想不到我的作品被录取了,书展地点设在江西路青年宫。当时我在卫生局中医班习医,师从严苍山先生,他与潘天寿是知己,写得一手怀素小草,我能参展,他十分高兴,喜孜孜地说:“下一届我也参加。”市二届书展的作者,大抵是大名鼎鼎的宿耆教授,篆隶正草,琳琅满目,年轻的我,躬逢其盛,对我的激励和鞭策,终生不忘。据我所知,当时年轻作者有胡考、周慧珺和我三人,他们两位今日都是卓有成就的书法大家,我是医生,教书为业,但闲情书法,五十余年,迄今未辍。周、胡两位与我情谊至笃,数十年来互通音讯,愿人长久,为书法文化事业多作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