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3日,维莎拉杰(Elisso Wirssaladze)在上交小音乐厅的独奏会结束后,我好奇自己居然没有激动得晕过去。看来在音乐会上昏倒,果然还是19世纪的伯爵夫人们的专利。当然,这只是个玩笑说法。但我头脑清醒地听完,并努力记下各种细节。这是可以被称为伟大的演奏,可遇不可求。若听到了,就一定要全心地吸收,让当时的记忆长久伴随你。在我接触的乐迷,以及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当中,这场独奏会所激起的轰动效应,不亚于柏林爱乐和维也纳爱乐近期的演出。
我一度考虑,用何标题来写乐评?曾想用“俄国学派的灵魂重新降临!”又或者,借网上广传的说法,“当代最强之音”?最后,我还是选了个最实用的题目。由此提醒读者,下次这位钢琴家再来的话,真的不能错过!这次她来演奏贝多芬和舒曼作品,是一场分量很重,难度很高的独奏会。事先人们不免顾虑,这位1942年出生的钢琴家,是否还有足够的技巧来弹好这套作品?而当晚的演奏最为精彩绝伦之处,我反复回味之后,感到可以通过一个发生在李斯特身上的、有趣的故事来说明。
在超技演奏盛行的浪漫主义时代,李斯特是名副其实的钢琴之王。当时,钢琴家之间会相互比试。如果你熟悉那部电影《海上钢琴师》,应该对其中爵士钢琴家们“斗琴”的场面记忆犹新。李斯特早年与塔尔贝格的一场比试,堪称“世纪之战”,而到晚年,得享高寿的钢琴家已退出了舞台。据说曾有一位年轻人来拜访他,其实是想提出比试,乘李斯特年老力衰之危,一举扬名。等他说明来意,李斯特就坐在钢琴前弹了起来,弹完一曲之后,发现那个年轻人已经消失了。13日晚维莎拉杰给我的印象,毫不夸张地说,就是能够让很多人“消失”的演奏。
我们在维莎拉杰的演奏中,确实听到了太多压倒性、超越性的东西。这样的演奏直抵钢琴技艺的核心,也直抵音乐表现的核心,因为能透视出本质,所以也能映照出其他人的缺憾。这种透视与映照之功,在当代恐怕只有包括索科洛夫在内的寥寥数人能够相比。具体来说,首先震撼听者的,是那难以名状的美妙发音。钢琴家弹出一种既坚实又透明的音质。那质感充实到让你无法忽视,哪怕是最轻柔的音符。可另一方面,音响之透彻与明净,又使你完全忘掉钢琴这个打击乐器(通过琴槌击弦发声)的本性。这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钢琴音响,如此的音质,还搭配着千变万化的美妙色泽。
听维莎拉杰的唱片,我惊叹于她所表现的声音的效果,而现场,那样的声音给你带来一种完全不同于唱片的冲击:既是一种纯粹的感官美的享受,又完全从音乐的深度出发!在这里,“美”完全同深刻的理解、敏锐的洞察力融为一体。这看似是一个玄妙的境界,其实不然。首先,钢琴家能够将那样的声音控制体现在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当中。之后,她所勾勒的声部结构的“剖面”,必定是最顶尖的技巧(声音的控制、手指的独立)的产物。听众发所面对的,就是作曲家的构思。维莎拉杰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的构思。
这是演奏,或者说是所有音乐“演绎”的最奇妙的地方。用马勒的话说,并不是所有的音乐都在乐谱上。同样一处强奏或连音的标记,由一位不错的钢琴家来弹,也能让我们体会到原作的气势或歌唱的效果,但在一位巨匠手中,音乐表现的力量或许真的会如同天启。在以往的里赫特、吉列尔斯,当代的维莎拉杰、索科洛夫手中,我们看到的这种“云泥之别”永远不会局限于细节,而是扩展到整体的音响效果和结构的洞察力,以及对于全曲某些根本性的观点。这些人就是有如此天才!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先有了高屋建瓴的指导思想,再衍生出匪夷所思的效果。
超级强大的根基确实存在。可具体到某一细节,音乐表现有时就显得过于独特,甚至仿佛完全有了独立的生命,真正“独一无二”的特点。现场听维莎拉杰的演奏,我的对于钢琴演奏的效果、技巧为音乐服务的基本的观念被重新塑造了。同时,自己也第一次明白了前苏联时期的很多伟大演奏,在差劲的录音效果背后的真实演奏效果。她给了我们一个方向,去明白很多俄派演绎“灵魂深处”的东西。当然,维莎拉杰的诠释观念也并不局限于俄派传统,但这些来不及展开了。
总之,我们应当以最大的热情,期待她再次来沪演奏,千万、千万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