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时节,天上飘起了棉絮般的雪花,不紧不慢地旋落,把人身上的暖意都吸走了。倚窗远眺,尖顶的房子,像撒了糖霜的姜饼屋,不觉想起了《红楼梦》中的雪。
《红楼梦》时代正处明清小冰期,冬天的上海,境况堪忧:叶梦珠《阅世编》称,康熙年间,黄浦江中竟出现了冰山,气势汹汹地顺流而下,撞翻了小船,几十人不幸遇难。广东也下起了雪,南国的梅花,没经历过风刀霜剑,都枯死了。
不同于历史上残酷的寒冬,大观园里的雪景,是唯美而浪漫的。书中第四十九回,宝玉穿着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外罩海龙皮褂子,看到白茫茫一片雪光,远处是青松翠竹。他闻到扑鼻的梅香,留意到栊翠庵前,一片胭脂般的红梅,欣欣向荣。
宝玉住怡红院,匾额上题“怡红快绿”,红的是海棠,绿的是芭蕉。凛冬来临,怡红院里早已红衰翠减,宝玉却在晶莹剔透的雪景中,发现了更顽强的红和绿。这种惊喜,大概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比“春江水暖鸭先知”多一点,又比“柳暗花明又一村”少一些。
宝玉穿着狐皮袄,还嫌不够,让人想起唐代的岑参,写塞外苦寒的一句“狐裘不暖锦衾薄”。说狐裘不暖,似乎有些夸张。不过,《红楼梦》时代的富贵人家,奢靡铺张,很少用整张狐皮做衣服,就像贾府调鼎,时常单取家禽“零部件”炮制珍馐,并非为了果腹。
第八回,薛姨妈在雪天请宝玉吃糟鸭舌、糟鸭掌,喝酸笋鸡皮汤,要用好些鸡鸭,难怪脂批特地注明,薛姨妈的豪举,是因为溺爱宝玉,而非炫富。不过,价格不菲的狐狸皮,按毛色分割,讲究的是美观,是真炫富。
第五十一回,宝玉的大丫鬟袭人,因母亲病重,请假回家。天冷,王熙凤给了她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让她穿着,温暖而体面地探望母亲。
清代的刘廷玑认为,贵重的天马皮,乃狐狸腋下的白毛,是在效仿春秋时期孟尝君的“狐白裘”。《史记》里有一句:“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可见其名贵。其实,天马皮并非集腋成裘,而是“集腹成裘”,用的是沙狐腹部白色的毛皮。
沙狐生活在半干旱与干旱地带,除了蒙古、东北、南西伯利亚等地的“东沙狐”,还有青海、西藏、甘肃等地的“西沙狐”(即藏狐)。《养吉斋丛录》记载,山西、陕西巡抚曾进贡天马皮,唯独陕甘总督所进,注明是“西宁天马皮”,可见是藏狐皮,来自高原,难以捕获,当得起“天马皮”这一美称。
有人认为,袭人此时已得到王夫人的赏识,“内定”要做宝玉的侍妾,凤姐办事如此周到,是在讨好王夫人和宝玉,好不势利。实际未必如此。凤姐的心腹丫鬟平儿,给袭人打包冬衣时,又让她捎一件大红羽纱的雪衣给邢岫烟。
清雅的岫烟,是凤姐婆婆邢夫人的外甥女,家境贫寒,父母贪利好赌,邢夫人愚钝自私,不愿照拂家人。反倒是凤姐,见岫烟温柔敦厚,格外怜悯、照顾她。下雪天,小姐少爷们都有鲜艳的雪衣,只有岫烟“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伶俐善良的平儿,察觉了凤姐对岫烟的关爱,所以“自作主张”,雪中送炭。对此,凤姐感慨,她的心,也就是平儿还知道三分。
凤姐还自嘲说:“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她慷慨给予袭人衣物,是为了贾府的脸面。袭人虽在贾府当差,但她的家族,却是府外的平民。以她的身份回家,一举一动,吃穿用度,都代表贾府的恩惠与声望。凤姐知道袭人一向低调朴素,就特意安排她风风光光地“省亲”。
除了天马皮,《红楼梦》中还提到一种“乌云豹”,是沙狐颈部毛皮,毛色由深灰向浅灰、白色过渡,像晕开的乌云,刘廷玑称其甚暖。宝玉那件赫赫有名的“雀金呢”,表面是孔雀毛捻线织的,金碧辉煌,据说,还能防雨雪,内里则是乌云豹,能挡冷风。
有趣的是,百姓对天马皮、乌云豹,往往只知其贵重,不知其由来。晚清小说《狐狸缘》中,二郎神捉妖,众狐妖现原形,竟然变成了“天马狐”、“乌云豹”等品种。
穿惯了狐裘的宝玉,对身外之物漫不经心,名贵的雀金呢,竟不小心烧了一个洞,怕长辈知道了责备他,急得跺脚。丫鬟晴雯,嘴上调侃宝玉没福气穿好衣服,一边又抱病彻夜为他补衣。这份忘我的真情,让阴冷的雪夜,多了一些美丽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