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家婆和爱犬都凝视着我，那是巴望的眼神。我领悟到，那是想让我带她们去踏青。

　　家婆和狗是自然生活的状态，对大自然敏感，不似我，整日读写，不敏于四季，对冷热迟暮。我心中一热，说，走。

　　小犬居然能听明白，它箭一样窜到门槛，向上跳跃，它喜悦。

　　我和家婆每人持一只布袋、一把小铲，自然还有爱犬饮水的用具。因为每年清明前后，我和家人都要去挖一次野菜，今天正好。

　　驱车向东，到了著名的永定河。那里有河畔公园，公园里依自然的形态，有起伏的丘陵，还有密林、花丛和遍地野菜。

　　停车远眺，虽然有风，但河水清淩平静，杳无波澜。因为风小而暖，不起风寒。

　　公园里的花木，因为都是人工养植，所以都是名贵品种，所以根部都围以土埯，都有浇过的痕迹，所以树恣肆地发芽、花饱满地绽放，有丰饶气概。人工推动了季节，这里更有春天的模样。

　　起伏的丘陵上，百草风发，野菜丰肥。能入口的野菜，不用寻觅，只需挖。

　　我和家婆有分工，她挖苦荬，我挖刺苣，并且约定，袋满为止。

　　我和家婆在具体的挖法上有分歧，她只挖茎叶而去根，我是连根挖起。她说，根老难咬。我说，如果是纯粹的野地，你说得有道理，但这是有水浇灌的土地，菜根白嫩。我连根挖出一棵刺苣，在裤腿上擦去泥土，放在嘴里嚼，以证明我的判断。她说，小心，这里打过农药。我说，农药沉积于茎叶，不殃及根。我把嚼剩下的菜根让她品尝，她尝过，笑而曰，果然如你所说，又嫩又甜。

　　但她还是坚持她的挖法，她说，挖的苦荬与你的不同，它的根有苦性，即便是反复淘洗，也难以入口。她虽然说得很对，但儿时挖苦荬，吃的就是它的苦味，既可疗饥又可败火。想到今夕毕竟不同，又想到这是在大自然里踏青，是享受自然之趣，便由着她的心性。

　　考虑到有小犬跟随，不能分离，就一左一右，互相照拂。小犬不停地在两人之间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在大自然里狗也撒欢儿，眼神明亮。跑累了，就在中间的坡草上打滚，一会儿是背黄，一会儿是肚白，出奇地可爱。我和家婆不时地停下来欣赏，觉得这里有美意，便相视而笑，会心又赏心。

　　这里的刺苣真多，尤其是在树埯之上，一片接一片联袂地长，且一棵接一棵地鲜嫩。那里的土也松软，铲子一下去，整棵野菜自己就蹦出来。这让我兴奋不已。即便是兴奋，也有一份清醒：树埯是用来存水的，一旦挖豁了，浇水时水就会跑，所以，野菜挖下，就自觉地把土按原样再培起来，不造成破坏。在挖野菜时，一个看林女工就在左右巡视，她见状，笑着说，一看你们就是文明人，既赏春，也惜春。

　　由于不需要她刻意地监督，她就逗弄小犬。她说，你们家的狗真好看，背上的毛金黄，肚下的毛雪白，光闪闪地干净。别家的狗会啃树，它从地上捡小石头，扔出去又捡回来，自己跟自己玩儿。腿也短，又没尾巴，走起路来屁股扭扭的，像个大姑娘，它是什么品种？我说，他是英国伊丽莎白柯基犬，出奇地温顺。她说，呃，原来它出生于皇家，我说它这么懂事乖巧。女工从兜里拿出两块曲奇饼干掰给它吃，小犬不仅吃，还舔人家的手，人家走远，它还尾随在身后送，依依不舍。小犬也知人意，在善者面前，生者也熟。

　　狗的行止，让人感到它与大自然是那么地融合，阳光之下，一切就应该这样亲切、和好。

　　本来挖野菜是踏青的一个方式，应该属于悠闲和随意，但刺苣遍地，是不竭的吸引，让我难以释怀，便拼命地挖，以至于刺苣之外的风景也被完全淡忘，眼里只有刺苣。布袋已经挖满，还不忍停歇。向家婆张望，见她仅挖了半袋，刚漾起的一丝忧伤顷刻烟消云散，又忘情地挖下去，直弄得自己呼吸急促、大喘不止，不得不歇。

　　我索性瘫倒在草地上，深情地叫了一声：啊，我的刺苣！

　　奇怪地，足不出户，埋头于书写，就想不起大地上的物事，好像大自然里的花草树木都不存在，都跟自己无关。而此时，生长的意识猝然满溢于胸，自然万物不仅存在，而且都跟自己有关，它们是我的！

　　挖不完的刺苣啊，你让我对你没有办法，我心有不甘！于是，我强烈地感到，书斋里的生活，让我心钝目盲，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感受能力，身体也有了衰退之相。这类似暗疾，不可不医。我必须时时走出室外，亲近我的刺苣。刺苣不仅可以健身，而且可以医心——它让我敏感，知生命趣味，不再僵硬地活。

　　为什么蒙田总是追问自己：“我知道什么？”

　　这时候我找到了答案，远离了自然万物，人总是生活在教条和成见中，并且，自以为是，抱残守缺。

　　怀着对家婆和爱犬的感激，且盈盈地爱着她们，我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