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那个赣南山村,不明白老俵们为何都亲昵地称自己的孩子“畚箕鬼”。这哪里是嗔骂?不是诅咒吗?
当地习俗:小孩夭折,仅用一只竹篾畚箕装殓埋葬。有些地方你要是称人家孩子“畚箕鬼”,会引来纠纷,弄不好还会干上一架的,但我们下乡插队这个小山村,此种称谓却早已习以为常。不久,这项“桂冠”,也落到我们知青头上。
印象中,婴儿、孩童还有乖巧又听话的妹崽子们很少“获此殊荣”,半大细伢崽才有此荣幸。我们这些刚入山乡的城里雏少,干农活过日子做啥啥不像,倔头倔脑地蛮干总会出洋相闹笑话,老俵俵嫂们既爱又怜,视我们为自家孩子。农忙时节,收工已晚,我们知青户里正手忙脚乱做晚饭,村头俵嫂骂骂咧咧进了门:“俺家那畚箕鬼真没用,让他端来点荞子芋头又给端回去了!”手里的瓦钵往灶台上重重地一摔:“啊呀你们三个细伢子也不让人省心!端来点菜非要让俺家畚箕鬼端回去,都啥时候啦?谁家还没吃晚饭?”见我们还要推辞,急了,吼道:“不到半夜,你们晚饭能撮到肚里?明天天不亮还要下田插秧呢!畚箕鬼,到底还睡不睡觉啦?”
我们里里外外应接不暇的尴尬常常是老俵们劳动间隙的话题:“也真难为几个上海伢子了!出工天天不误,回屋里连口热水都没得喝。”“是呀!他们菜园里的草长得比茄子辣椒苗还高,哪有工夫打理吔!”“看他们好不容易上山砍点柴回来,还不够三两天烧的。”前村俵嫂道:“要俺说呀,想好好过日子,你们赶紧把老婆娶回来吧。”那时候心里盼望的是尽早离开这窘迫之地,便顶撞她:“要你操啥闲心呀?让你炳崽伢子先把老婆娶回家,添把好手嘛。”“去去去……俺家那畚箕鬼还不满十三,你们不是存心呛俺么?”俵嫂生气了:“谁逼你们讨老婆啦!畚箕鬼,就你们这样不晓得好赖的东西,还讨老婆?呸!讨狗婆!”
上海知青普遭水土不服之扰,我在其中尤为不堪:双腿溃烂,继而脓血,不堪入目且肿胀疼痛,却仍坚持下水田劳作,又让直前村俵嫂好一番数落:“你个上海伢子找死啊!满腿烂成这样了,你亲爹妈没看到,俺们可都看不过去呀!畚箕鬼,听俺的,别再倔了!”
都说“甜言蜜语三冬暖”,回想那时,没少挨斥训,却实实在在感受到山乡人朴实无华的关爱:真意浓情皆暖心,怒责嗔骂亦温馨。以骂代亲的情感表达,其实也并非赣南老俵独有。上海女人称自己丈夫为“死棺材”,将孩子叫作“小浮尸”。“畚箕鬼”的称谓,是我们这些浅显雏稚在异域他乡领受的宠爱,是赣南山村老俵赐予我们的亲情,是近半个世纪来久久回味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