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炎热的夏夜,屋中热得难熬时,怒安才遵母命,随母亲到庭院中乘凉,但也不能白闲着。勤劳的母亲在柱子上吊起一盏风灯,在地上燃起一堆青蓬熏赶蚊子,然后在摇曳的灯光下为袜厂做活,将织好的开口袜头缝合,针针线线,缝好一打也只有6个铜板工钱。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怒安则在灯下抱卷吟读。母亲虽不识字,但极聪明,一篇文章先让怒安读给她听,往往一两遍后已记住其中内容。当怒安背诵时,偶有错漏,母亲已经知晓,于是便要训斥或责罚。
母亲信奉的是“筷头上出逆子,棒头下出孝子”。她多次对曹家女主人说:“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倘若不管教成才,将来成为废物,那我还有什么指望呢?”因此,母亲用严厉得近乎残酷的方法教育儿子。怒安稍不用功,母亲就对他重重敲打。有个冬夜,怒安因背不好书被母亲责罚,逃到曹家敲门求救:“妈妈救命!妈妈救命!”曹家女主人赶紧开门,将瑟瑟发抖的怒安拉进屋,抱进暖和的被窝,让他安宁下来。
还有好多次,母亲用绳索将他缚在客堂中灵柩上,让他认罪。深夜灵柩上铜圈叮叮当当直响,曹家人闻声偷偷解开被缚的孩子,再抱回家让他吃喝睡觉。
有一次为管教怒安,母亲感到心灰意冷,拿了绳子要上吊,怒安拼命哭叫、奶妈等极力劝说,但都无效,只得请曹家女主人劝阻。母亲哭诉说:“生了这种管教不好的孩子,我还有什么盼头呢?倒不如随他爹一起归天了事。”曹家女主人抢下绳索,苦苦劝阻:“怒安天资聪明,将来是有用之才,一定能荣宗耀祖。略有小错是难免的,你不能自寻短见。抛下一棵幼苗,怎对得起你故去的丈夫呢?”好半天,母亲才消了气,但一定要儿子写下保证书,保证以后不犯错误,用功读书。儿子哭跪在母亲脚下写了保证书,曹家女主人又反复劝说,一场轩然大波才算平息。
在母亲的严厉教育下,怒安竭尽全力读书,孩子们的种种有趣游戏与他是绝缘的。这一方面造就了他优异的学业,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他不善合群的孤僻性格。
出国留学时 方知寸草心
孩子毕竟是孩子,天真、活泼、好动、爱玩的天性无法全然泯灭,有时怒安想出一些独特新奇方法来取乐。如父亲周年祭奠时,顽皮的怒安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吃掉灵桌上的菜、代替酒的糖水,并为此而暗暗高兴。平日读书,母亲不在时他就读出新花样。如将《孟子》中的“孟子见梁惠王……”改为“孟子见梁惠王,一块铺絮换两块糖”等等,引得曹家姐妹隔着客堂“吃吃”暗笑。有一次还用绳索缚住双脚,蹦蹦跳跳到庭园中看秋葵,结果摔了一跤,在下巴上留下了一块伤疤。
怒安11岁时进了镇上南汇县第三公学读高小二年级下学期,由清末秀才苏局仙先生教国文、历史、地理等。苏先生循循善诱,怒安学习成绩优异。但母亲仍不放心,常常悄悄地站在教室外观察儿子。怒安一见到母亲就很惶恐,立即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待母亲走后才能松一口气。
1920年,12岁的怒安读完高小,离开周浦这个江南小镇,踏进了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先进南洋中学附小四年级学习。离开严厉的母亲后,他像脱缰的野马,顽皮孤傲,一年后被学校以“顽劣”而开除。
1921年,怒安进入法国人办的天主教教会学校——徐汇公学读初中。1924年,因为反迷信反宗教,言辞激烈,被徐汇公学开除了。接着他又考入大同大学附中读书。
1925年的“五卅”惨案,使他亲眼目睹了帝国主义巡捕残杀中国爱国人士的情景。尤其是同班小同学饮弹喋血的壮烈场面,使他十分痛恨腐败的北洋军阀政府,更痛恨残暴的帝国主义,激起了他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
1926年,受北伐战争胜利的鼓舞,他与同学一起参加反军阀运动,大同校董吴稚晖下令通缉。母亲赶紧让儿子回到周浦。
在表兄顾仑布说动下,傅雷决心出国留学,姑母傅仪也劝说他母亲让他出国。母亲泪流如注,最后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并叮咛说:“只是你数年来在国内的操守,千万不可丧失啊!再有交友方面,也要好好当心,不能忘了你爸爸吃过的亏啊!”
寒冬的黄浦江畔,傅雷的母亲、未婚妻朱梅馥以及亲友等,送他登上了去法国的邮轮。此后四年,母亲变卖了不少田产,供他在国外生活、求学所用。
赴法前后,想起母亲的恩德和无私的爱,傅雷情不自禁地含泪写道:
“在我这渺小短促的19年生命中,除了前4年,是由母亲和父亲共同抚育教养的,其余15年,都是母亲您一人独自造成的啊!您为了我的倔强,为了我的使气,为了我的无赖,为了我的嬉游荒疏,这15年中,不知道流了几十万斛的眼泪!尤其最近几年,我更是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和您争闹,有时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只管使性地为了您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哪能真正理解到,母亲您是为了爱我,不得不再按着您的想法行事啊!……”
“母亲啊,您不知道,临走的前夜,当我应承您一定不能丧失原先操守时,我是何等地感泣而自惭呢?……但请您放心,在今后的人生中,我不会使您失望的。”
“现在,当我再次想起您关于交友之道的嘱咐,想起您叮嘱我不要在国外勉强撑持时,我的泪水又抑制不住地滴落了下来。母亲啊,在您的心里竟是没有了您自己,只有我这个使您日夜操心不安的儿子一人!您是只为我而苦苦地生活着。母亲啊,您的爱啊,您的伟大啊,您的无微不至的爱啊,您的真诚彻底的爱啊,我怎样才能报答于万一呢?……”
1931年秋天,多年的游子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游学经历使他的人生发生了极大的飞跃,并深刻地影响到他的后半生。
1932年,傅雷同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结婚,婚宴设在周浦镇曹家厅,亲朋好友云集,十分隆重热闹。婚后,傅雷同妻子在上海租了一所公寓,即吕班路(今重庆南路)201弄53号。此后他在上海勤奋地笔耕墨犁,先后翻译了500余万字的世界文学艺术名著,并写了不少文艺评论和散文,成为中国优秀的翻译家、艺术评论家,在中国的翻译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为东西方文化交流作出了重大贡献。
1933年母亲病逝,傅雷将母亲遗体护送到周浦与父亲合葬在一起。
本文摘自《上海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