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家乡给母亲扫墓,顺便也给她的几位“邻居”老姐妹烧了纸钱。
母亲的这几位老姐妹生前是我家的邻居,去世后又“住”在了一起。这种情况,在其他地方是很难见到的。我的家乡在湖北省郧阳县(现为十堰市的郧阳区)县城。城北有一面荒山坡,叫黑石窖,被县政府划为公墓区。我母亲在世时,与邻居老姐妹们约定说,老了,快要到黑石窖安家了,不管是谁先去谁后到,我们的“小屋子”都要靠在一起,继续做好邻居!
母亲的愿望得到了实现。更让她在天之灵高兴的是,她在生前最牵挂的一位姐妹,本不是我家的近邻,现在却住得最近,两座“小屋”紧挨着。这位姐妹名叫田桂芝。
我家附近有一眼水井,名叫“大井”。田姨的丈夫是挑水(卖水)匠,名叫钟昌义。挑水匠的家人们常到井台上帮忙干活,田姨是到井台上干活最多的人,不仅帮丈夫,还帮其他的人。小孩子们得到她的帮助最多。我从12岁开始就到井台上去挑水了。第一次登井台就遇见田姨,她帮我摇辘汲水,叮嘱说,满桶你挑不动,开始挑只挑小半桶。井台很高,田姨帮我把两只水桶提下台阶,挂好担钩,用双手托起扁担放在我肩上,久久地目送我远去。
田姨自家没孩子,她对街坊家的孩子们十分怜爱。她不是我们本地人,听说她的娘家在江西九江。钟叔是咱们郧阳人,十六岁那年离家,到船上当船工。我们家乡解放得早,1947年年底就成了解放区。第二年,钟叔30岁,领着26岁的媳妇田桂芝回到郧阳城,继承父亲的职业,当上了挑水匠。
后来,一位名叫马树贵的小伙伴突然对我说,不好了,田姨她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这话,马树贵是听县民政局的干部说的。民政局成立了造反队,准备开会批评局长何萁仁。何萁仁是马树贵大舅,十几岁就离家投奔革命队伍。有人说,查档案发现姓钟的挑水工的老婆是日本人!何萁仁早就知道这个情况,当年,钟氏夫妇登记结婚手续,经办人就是何萁仁,但他一直对全局保密!
我将这一不幸消息告诉我母亲。母亲脱囗说道,瞒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瞒不住了!
没等民政局召开批评会,街道的老头子老太婆们就提前采取行动了,带头的人就是我母亲。我母亲平日里胆小怕事,可是现在她出头露面了,领着一大帮老街坊去民政局说,我们街道的群众要在居委会的大院子里开会,叫田桂芝交代情况,欢迎你们都来参加。主持大会的是我家邻居温五妈。她宣布,大会开始,首先让田桂芝上台来交代!田桂芝走上台,说道,我原名叫田原枝子,家住日本山梨县……说到这里,瘫在地上,嚎啕痛哭……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只见又一个家庭妇女走上台,说道,我来替田桂芝交代!这位妇女就是我母亲。她说,田桂芝的身世我早就知根底。二十年前她跟她男人一起来到郧阳城,她是个啥样的人,我们这些老街坊,都听他们两囗子对我们一五一十说过了……
田原枝子是一个苦命人。她家有三姊妹,她是长女。读高三那年她17岁,日本地方政府的官员到学校,动员女学生们到部队当护士,政府发津贴。为了给父母减轻负担,枝子就报名了。到了部队才知道,根本不是当护士,而是被迫当慰安妇。她被送到了中国上海的“慰安所”。日本鬼子投降后回日本,把慰安妇们当垃圾一样扔掉。她们跪在地上求情,乞求带她们一起回去。日本军官回答说,轮船是军事专用船,你们统统不许上船!枝子的身体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又上不了船,绝望之际便跳黄浦江自尽……
可是她命不该绝。船工钟昌义发现了她,把她救起。后来,船老大做媒,让这一对人结成夫妻,喜事是船停江西九江时,在码头一家小饭店办的。从那时起田原枝子改名叫田桂芝,留在船上当帮工。后来,钟昌义听说家乡解放了,就带着田桂芝回到郧阳城。夫妻俩到县民政局登记户口登记婚姻,实话实说了两个人的情况。何萁仁说,田桂芝虽然娘家在日本,但是与侵略军不一样,她也是受害者,希望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这就是田桂芝的情况,我说的没半句假话。我母亲说完,温五妈又上台,她说,毛主席教我们,要分得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家人。我们这些老街坊们,都知道田桂芝她不是敌人,是我们的自家人,完完全全的自家人!这事就此平息下去了。
1967年,距郧阳城不远的丹江囗水库大坝下闸蓄水,老县城被淹,居民们有两个迁移方向,一部分远迁,一部分后靠。我家后靠,钟昌义田桂芝远迁至嘉鱼县。夫妇俩来我家告别,特意给我家挑了一担井水。田姨拉着我母亲的手说,郧阳是我的家乡,等我去世后,我还要回郧阳,跟你做邻居!
我母亲病重期间嘱咐我,把她的骨灰埋在黑石窖公墓,墓碑旁边一定要留个空位,等着田桂芝回家乡。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田姨病故。这时钟叔已是垂暮老人,行动不便,但他仍请人帮忙护送他回郧阳城,双手捧着田姨的骨灰盒。
田姨,中国虽然不是你的出生地,却是你的家乡。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