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林
方成老伯今天上午9时54分去世,享年100岁。得到消息,我写了一副挽联:
金台自有常青树,九十犹堪,骑车代步;
妙墨如同警世钟,三千不止,退笔成山。
上联说的是,方成是著名的健康老人。我进报社的时候,他已经60多岁了,但依然声如洪钟,健步如飞。没多久,他就退休了。后来好像更忙,画画,写字,出席各种活动,隔不多久,就有一本新书问世,他每次都送我岳父岳母,我也得以沾光拜读。最让人惊奇的是,他八九十岁还骑自行车到处跑,成了金台路大院一道亮丽风景。有时在院里见到,劝他别骑了。他说,我腿长,骑得慢,有什么事,一捏轧,腿一撑,就停了,没事。
下联说方老的成就。他的主要贡献是在漫画领域。数十年如一日,创作了大量的漫画作品,大多是时政讽刺画,许多堪称经典。在当代漫画界,能够与之比肩的,不过华君武、丁聪等三五人而已。
我一直称方成为伯伯,因为他和我岳父高集是人民日报老同事,又是好朋友,“文革”时期在干校劳动还是“难友”,曾住一个窝棚。后来我也到报社工作,还是习惯称他伯伯。可以说,我们这代人,是看着方成的漫画长大的。1949年以前,他画了很多反蒋的漫画,从他的画集中看过很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在人民日报国际部做美术编辑,题材变成了反帝反修。“文革”中,他成了另类,被剥夺画画的权利,停笔多年。改革开放以后,他重拾旧技,焕发了第二春。这一阶段,他的创作激情,如火山喷涌,一发而不可收,矛头直指官僚主义、形式主义、衙门作风和社会上的歪风邪气,精品频出,让人拍案叫绝。我觉得,他那个时段的作品成就最大,因为那是一个拨乱反正的年代,全社会都在反思,在漫画界,他无疑是反思最深刻的画家之一。他最著名的一幅画,叫《武大郎开店》。画面中,一个小矮人仰着头对一个高汉子说,“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高的都不要”。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却又心照不宣。其他如《钟馗》,题图是:“钟馗名声大,端午除夕挂。为的是降福驱邪,鬼们见了害怕”。《伯乐》,一架玩具木马旁边,两个官员在评头论足,其中一个胸前挂着布条:伯乐,可笑的还有一个副伯乐,也挂着条。这分明是讽刺官僚们不懂装懂,而且冗员太多。还有一张,无题,不妨叫《小鞋》,一个官员模样的鞋匠,坐在一把藤椅上,左手拿一张纸,右手一把剪刀,正在剪鞋底,而那张纸上画好的鞋底样,全是三寸金莲。他身后是个打开的意见箱,里面都是群众来信。作品的寓意,不说自明。看他的作品集,这样的绝佳构思比比皆是。
方成晚年作画,喜用宣纸,先白描勾勒,然后用水墨淡彩晕染,这样,表现力更强,和早年的绘图纸画风已有很大不同。平时画画送人,多画人物,如性格粗犷的钟馗、鲁智深、李逵等。这应该是他嫉恶如仇的下意识反映。八十年代,他曾几次来我岳父家,和朋友聚会,小饮几杯后,曾留下墨宝。我手头就有一幅鲁智深、一幅钟馗。2003年,岳父高集去世,我打电话向他报信。他说早想画幅画送老高,一直没画,这回补上。第二天就让我去拿。他画了岳父一张漫画像,侧身而立,手持一支巨笔,旁边题了几句话:“前记者,后主编。如椽大笔扫人间,摧枯拉朽终生业,活一天,干一天。敬赠高集老兄。”我后来把它编到一份纪念卡中。
十年前,我搬离金台路大院,见方成老伯的机会少了。2011年6月,吴骅兄来电,说他的姑父罗孚来京,想见人民日报一些老友,并开列了包括我岳母在内的一个名单。我告知老岳母刚出院不久,不方便出门,可由我代表。他就让我代邀其他几位。我打电话给谭文瑞、方成、袁鹰、舒展、姜德明,开始都答应了,但随后舒展和袁鹰表示,由于身体原因来不了,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这些老人,都已八九十岁,年迈体衰,有的做过大手术,有的正在感冒中,已把出门会友视为畏途。我只好如实以告。吴骅说,有几个见几个吧,后来只来了三位:谭文瑞、方成、姜德明,在人民日报府膳三楼一个包间吃了顿饭。老人们聊得很开心。记得方成大讲自己怎么画上了画。他本来是武汉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在做化学研究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对他也很好却不想结婚,他很痛苦,就逃到上海去了。为什么到上海?原来是看到上海的画报有漫画,他喜欢漫画,可以当饭碗,从此以漫画为生。他说,亏得改行了,否则退休后,就没活干了,他的风趣,可见一斑。
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人民日报院里,他已坐上轮椅。我趋前问候,他已认不出我了。想想这些报社前辈,一个个离开,不免有些伤感。 2018.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