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东旺沙时,天已擦黑。春天的风还有几分寒意,摇开车门,也顾不上阴冷。眼前掠过的公路边上那一排排笔直的杨树,树杈间还有一个鸟巢,似乎和我相识,风动枝摇,仿佛在列行欢迎的作揖。
五十年前,这里叫东旺沙,也有叫东望沙的,我们这批知识青年到这里后,更名为前哨农场。按地理位置,东旺沙在崇明岛的最东端,冲积的沙土往东海推进,不断地扩大土地面积。
我们的车驶过前哨农场场部,还有十三连,一直开到能见到海的大堤。
往东望去,茫茫一片茅草在风中摇曳,几滩潮沟积水闪出天光,嵌在滩涂湿地,一块块泥土疏疏密密地连接,像是一幅微型的雕塑版的山水长卷;滩边一面面旗帜沿堤竖起,猎猎作响,与滩涂茅草呼应,自成一派气象。几年前,这里开辟了一个东滩湿地公园,接待着从全国各地来参观旅游的人,不计其数。
遥想当年,东滩月明星稀,渔笛声远,鹭起水禽飞破空;背枪大堤巡逻,钢芦植满土坡,风过芦花,絮飘零落,总有诗情悽切留在心田。而今萧肃之气荡然无存,滩头小车停了不少,人群熙然,虽春阴略有寒意,却也不减游兴。
我们回城了。这里再也没有围海造田人声鼎沸的会战;再也不见滩涂挖泥引水的竞赛。只是留下那片无际的湿地,给候鸟栖息,今年来了,飞走了,明年又飞了回来,保持着世界祥和的生态环境。
站在我们昔日战天斗地的十三连去场部那条跨中心河的桥上,举目四望,不禁浮想联翩。
五十年前的冬,寒风凛冽,冰冷刺骨,毫不夸张,其阴冷的程度超过今天几倍。那年冬天,我们一批十六七岁的懵懂青年、花季女孩被分配到了这里。我清楚地记得到达时的情景,那天雨刚过,道路泥泞,别的不用说,即便是送我们的解放牌卡车也连连打滑。卡车是敞篷的,刺骨的寒风直往身上钻,好在人多,挤在一起也有御寒作用,大家随着车的一路摇晃到了目的地。十三连就安置在盐碱地上盖起的几排低矮的草房间,食堂也是用毛竹、芦草搭建的。敞篷大卡车停在泥泞的机耕路边,车上下来一群稚气未脱的青年男女,背着铺盖,搭着包,拎着网线袋,里面装着脸盆、热水瓶,大家排着队,三三两两,好不容易走到了操场。连长、指导员给我们致欢迎词,随后,把我们一个个领进原先安排好的草棚。
我被安排在第三间。草房是个统间,大约有十几个双层铁床,蓝色的,床板是铁皮拉成镂空方格。我找到了自己的那张,在上面铺了一层草编席和棉垫,算是落户了。连长、指导员告诉我们,这里是“军垦”农场,大队、小组是用“班”、“排”、“连”称呼的,是部队编制。后来才知道,这哪是什么部队呀,不过就这么叫叫罢了。
农场第一晚,我就睡在了草棚,风从草缝间吹进来,“唏嘘”直响,风灌入竹竿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伴着这犹如和声交响的音乐,我渐渐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挂在床头的毛巾冻僵了,硬邦邦的一块。
风把我带回到前哨农场。我站在中心河桥上继续看四周风景,思绪在脑海里像是回放西洋镜的“洋片”一般。农场的挖河挑堤,插秧割稻,棉花地里锄野草,敲碎硬土种油菜等劳动场景;以及食堂打饭,老虎灶泡水,牛棚镇买肉馒头,中心河里摸螺蛳,河塘筑堤拷浜捉鲫鱼,东滩水域围海蜇等生活片段,像是放电影一般,一幕幕在眼前掠过。一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们有喜悦,有欢乐,有笑语;但也有眼泪,有艰辛,有苦恼。然而,更多的是“希望”,或许,我也根本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是,心里装满了希望。我想,所有的农场劳动、生活是一笔无法复制的财富;所有那个时段生成的情感、希望是成长不可缺少的动力。
农场是我踏上社会,独立生活所筑的第一个“巢”。在那里,我学会了坚韧、思考、奋斗;学会了一切都是要靠自己去改变的信念。而当飞出了农场这个“巢”后,去另外筑“巢”时,这种奋斗、信念就变成了无穷尽的力量。
通往牛棚镇的泥泞道已被翻筑柏油马路,这是我们当年回上海的必经之道。如今,道路两旁的杉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树梢上一只鸟巢在风中摇动。巢中飞出一只鸟,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我想,它们正在“巢”中构筑“理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