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包子离家去读书,临行的深夜里,讲,很想多看一点中国的东西。
听了点点头,心里说一句,嗯,终于来了。长到二十岁,灵魂里的中国人基因,开始发力。我的经验是,通常这种基因的发力,于二十岁,是一次井喷;于中年,是又一次井喷。我的经验浅薄,尚没有抵达暮年,想必,还会有数次更凶猛的。
机场送别,答应包子,每天写一点中国的东西给他,一点点简单的文字,包子只读过四年中文,十来幅图片,三分钟看完。
慢慢就开始了写这个东西,慢慢就成了一个系列,慢慢就变得每天有一大票世界各地的亲子,一起分享这个东西。写点粉彩,写点青瓷,写点茶叶釉豇豆红鸡油黄,写点周之冕的花鸟恽南田的没骨赵孟頫的字溥心畬的画,写点如意香盒水滴绣凳。某日酷热,写了一个荷花图,找了陈洪绶郎世宁吴应贞一堆荷花图,以及不足两百个字。包子当时在日本一个乡村,看完讲,正想看荷花,昨日去姬路古城,看到一池荷,很想念。然后来了一句厉害的,更喜欢看残荷,特别美。讲得我一愣,二十岁的小人,竟亦懂得残荷。只能说,中国人的基因,太磅礴。接着他的话头,续写了几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等等。
前日写了一个水滴,亦称砚滴,中国人书房里的小玩意儿,找了15件水滴图片从铜玉陶到瓷,米容看完,讲,伊亦有过一枚砚滴,老菱角,拿发卡,耐心掏空了菱肉,一角开小洞,就是了。简单几句,看了神驰,老菱角砚滴,真是形神兼备宜古宜今。
刚好是菱角应市的季节,心内不免盘算一点菱食,嘉兴的馄饨菱,粉糯销魂,真真让人牵肠挂肚。亦想起某一年的此时此刻,于友人家里晚饭,饭后开一桌牌,我这个不会打牌的女人,独自坐在屋子里,默默吃一碗菱,冰糖炖得粉甜,一粒一粒,于黯淡灯火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悠远。而牌桌上硝烟腾腾,跟赤壁大战一般。darling,那是多么好的良宵。
自菱角,就想到了枇杷,《金瓶梅》里抄一段。
只见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平安儿掇进了,与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见,说道,好东西,他不知哪里剜的送来?我且尝个儿着。一手挝了好几个,递了两个给谢希大,说道,还有活到老死,还不知此物什么东西哩。那么清鲜隽美的果子,到了山东白相人嘴里,真真明珠暗投。
前些年看过一本日本女作家宫尾美登子的名作,《櫂》,太宰治奖的得奖作品。此书有点半自传的味道,写美登子自己幼年的家事,伊的家里,是做艺妓介绍业这一行的,买来女孩子,教养女孩子,再把这些孩子,送去各地,包括战争中的中国。书中女主角喜和,是家里的夫人,一生百转千回的物语。
美登子不愧是名笔,全书开篇,笔致无限温存细密,饱蘸浓墨,细细致致写夏初时节,每年惯例,山里送杨梅来,一层层的薄汗里,喜和接过送来的荷花与杨梅,供在神前,然后留出丈夫的一份,挂在通风处,再细细算计村落邻里的人口,前村十八家,后村四十家,一一亲自分送,无一人落空。然后,才写到初夏初物的杨梅,之美之艷之淋漓。吃剩的杨梅核,丢在陶鉢里,望之,如赤色的古锦。等等。这几乎是我读到过的,写得最温存的水果,最婉转的篇首。那么从容,纤细,节制,饱含莫名的哀愁。明明是欢喜的饮食,于枕上读完,却极是哀婉悱恻。至今,常常将此书抽出来,专为再看一遍篇首这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