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有个办公楼上班的朋友,突然朝我来了一句:“你发觉了吗,我们的城市好像正朝着格子状的方向发展哟。”我问何出此言?他的回答是:“你去去那家新开的健身房吧,就在办公楼的一层里。外观看起来就像一间小便利店或小办公室。除了不提供卫生间和浴室之外,每种器材都有,可谓五脏俱全,充分利用空间。更重要的是:24小时扫码开放。”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能注意到,普及了手机扫码后沪上的地铁车站里一时间多出了许多需扫码操作的售货机与拍立得小屋,最近还多出了无人超市。虽说在常规的ATM取款机之外,它们排列得煞是拥挤,不怎么协调整齐,像是一夜之间出土的新芽。
曾听人质疑,今天的城市对不使用手机的人群还足够友好吗?有时确实是个问题。例如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若不会手机,出个远门都不容易。与此同时也可观察到另一个现象伴生着。年轻人手机里的“App”虽然已经多得像是永远都不够用似的(巧合的是,它们在老人家们眼里也都是一个个不知所云的小方块),原本一次并不复杂的出行,却因为需要动用一大串程序,开了又关后,貌似“高科技”了起来。实际上呢,也只是“加速”了出行,而未必将出行的过程变得更美好。
回到文章开头,刷码健身房存在的有利因素是它能帮助上班族完美利用碎片化锻炼时间,而无需特地筹备一次额外的健身出行。所以我常对朋友说,物质的“方格化”正暗示着现代人的时间被分割到微小与紧凑至半小时的格子单位。
诚然,在今天一个个小小“App方块”里确能快捷地做到之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才能做到的事。例如购买商品,订票,查交通,寻找新闻资讯,乃至和大洋彼岸的亲友通话,也只是举手之劳。细细回想,微博和微信最初被发明无不是为了帮助沟通,但在今天看来不免犹如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格子”。为何是格子?个人定制的思维所驱使,围绕着“我”无形间形成了一个个关系圈。你不喜欢谁,自然可以避开谁。但比较一下,过往岁月里,各种电话、信件与传真的确是粗糙的,但那粗糙中的急迫,诚挚,乃至半遮半掩的温情与羞涩,恐怕才是真能表现出人“自然属性”的东西哩!
有些App当初之所以广受到欢迎,不只是因为快捷,也取决于有饱满的人性温度。譬如,自行车的“随骑随放”就契合着人使用交通工具的习惯与本能。外送服务却是例外,去市场挑挑拣拣,亲手比对和感知商品的新旧更迭,更贴合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无障碍交集的产生,但今天的许多人显然已经玩转手机App下单,对外送服务产生了依赖。
格子本身并没有错。电话本,单据,细胞与建筑是格子,语言文字、分类法、运算法,甚至时间和各种度量在单位本质上也都离不开“格子”的存在。我们便不免开始思索为何有些“格子”有着十分棒的用途,有些却反而框住了人自身。
在我自己小的时候,也在身边见到过一些方块状的“格子”,但它们的好处并不是加速,而是让人放慢脚步。阅报栏就是很寻常的“格子状”公共设施。手机时代里,书报亭也已经见不着了的时候,我时常会挺悲观地设想,手写招牌和小黑板报是不是哪一天也会消失呢?所幸,每到夏夜,你还是能欣喜地瞧见有些社区街道保留着报刊栏和黑板报,不少人在摇着扇子、聊天读报,总是格外富于人情味的景象。
如果说社区街道可以靠一小排阅报栏(以最小的成本)去滋养较大面积的阅读人群,那么状如“格子”的电波频段也一样有众多听众。那些解决百姓实际问题的广播节目向来是我很佩服的,随着坚持不懈解决着居民的实际困难,许多年间主播们早已积攒了一大批粉丝。虽然未必每一通电话都有效,每一通都是真切的愿望与诉求。也正是这样的节目,让我逐渐意识到朋友圈里的“小格子”圈粉再多,有些事还是得靠格子外的人与事。
设想,完全没有手机的人,每参与一次社会活动就需要去感受一次那种冷冰冰的“技术隔阂感”。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诞呢? 一座城市的温度,本来就并不该只是留给“会使用一类工具”的人群,这绝不是进步中的公平。现代人必须将手机作为基本的城市生存技能吗?虽然没有任何人如此定义,事实上好像被默认了似的。
试想在医院里,如果人人都会用App,是不是就一定好呢?曾有这么一则报道,西安市胸科医院神经结核科主任窦权利的衣兜里永远装着一叠对折过两次的A4纸,上面的简笔画,勾勒出每一个患者肺部的简单构图,他还标出了病灶位置。换成别人也许会说,什么都App化了,简笔画不是一种退步吗?现在什么高科技高精密度的图像无法生成呢?然而窦医生将这些格子画坚持了整整三十二年,患者与家属不只可以简明扼要地看懂病症情况,比之X光片也少了畏惧与排斥,对康复的点滴进步就更愿了解。
上面的这些例子提醒着我们,技术终究服务的还是人自己,一座城市应向着“人本”而非向着效率回归,而不是技术看起来有多么“像技术”。什么时候我们敢于承认与修正“像技术”的技术,而后才能真正再去思考,哪些公益互动可以在抛开手机后真正启动,而普通的事物回到没有app状态下,所酝酿着的神奇力量便得以重估。
或许从根本上应该归结于重力系统与时间轴的存在,自钟表诞生起,将时间纳于“格子样式”就是人理解世界的第一步,可是付出的代价是,时间某种“无形而在”的气质却似乎因为“分秒”的刻度消失不见。直到今日的时间“格子状”现象,大抵与我们曾玩过的俄罗斯方块意趣相近:一旦有剩余空隙,便会习惯性地将“可用物”填充进去。是对是错?其实并无标准答案。
尚无钟表时,人类会有时间受限的烦恼吗?虽然不论有无钟表,一个日夜里的时间永远都是那么多。有时我会想着笑出声来,古代人第一次适应钟表,与我们在手机时代里又奢侈地向往摆脱“格子”,到底像不像某种相似的考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