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一转眼间,儿子就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男孩,一米八的个子,黑黝黝的小脸,喜欢运动,酷爱足球,是拜仁慕尼黑的脑残粉,在年级足球队当队长,一有空就踢几脚。如果不太讲究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特别爱干净的小子,衣服天天换,袜子天天换,袜子里还常常带着极细碎的草皮屑,这些草皮屑也便成了我家务的重要内容。久而久之,虽然口不敢言,心里不免要腹诽几句,啥时候能不操心他的个人卫生就好了。
暑假来到,他说要去旅行。我说我陪不了,他说也不用我陪,他和同学早就规划好了路线,并约好一同出行。要跑两个省,半个月时间。他出行的第一天,我便把他的卧室做了个彻底打扫,所有灰尘擦拭干净,床单被罩和换下来的衣服都清洗彻底。第二天,习惯性地又去他卧室,一尘不染。于是退出来,舒了一口气。第三天,又去,当然也没活儿干。第四天,我开始想念他脏兮兮的那一切:灰尘,泥土,汗腥味儿……突然觉得,他身上的脏是那么生机勃勃、喜气洋洋,真可爱。触摸着这么可爱的干净的脏,真好。
——又想到影视剧里和文学作品里的坏人。这些坏人,他们总是格外有趣,有魅力。而那些中规中矩的好人,再好也仿佛只是一个符号,是一幅追悼会上的标准像,是完美的冰凉。
犯错误的人,有毛病的人,生活中是可厌的。可是回想起来的时候,又常常是可亲的。我一直对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到现在才有些明白了。宛如没有瑕疵的一张脸,那一定是化了浓妆,很可疑。如果有了皱纹,显出了汗毛孔,也看得见黑痣或者雀斑,那张脸肯定没那么漂亮,却肯定更为鲜明,同时更重要的是,可信。恰如一盘家常菜,做得不是多么好,或是盐有点儿重,或是辣椒有点儿多,又或是炒老了,吃起来不可口,放下筷子想起来,却是觉得那道菜格外有滋有味。
那天重读李佩甫先生的中篇小说《学习微笑》,这是我最喜欢的中篇小说之一。主人公刘小水自己面临着下岗危机,有病的公公无处报销药费,强撑着中风后遗症很严重的身体在电影院卖汽水,丈夫嫖娼蹲在了公安局等待交罚款,娘家这边,父亲在太平间给尸体服务,母亲一边在公共厕所收费一边给她看着八个月大的孩子……一切都是那么狼狈不堪,但身为厂里的礼仪女工,刘小水必须还得去露出“三分之一弱”的牙齿展现微笑。其中有这么一段叙述:
……正说着,父亲从医院走出来了。父亲脸上喜滋滋的。他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票扔在桌上的钱盒里,说:“一个肝癌,早上断气了。洗洗,穿穿,给了十块。医院扣去五块。”说着就弯下腰,从刘小水怀里接孩子,一边伸手一边说:“来吧,乖乖。”
刘小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父亲曾是八级车工,退下来了,厂里却开不了工资……父亲老了,父亲的胡子很白。刘小水望着父亲,小声说:“爸,你洗手了么?”
父亲有点尴尬。父亲慢慢缩回手,说:“你看你,我会不洗手?”父亲又说:“人死了,病菌也就死了。”
看到这里,我落了泪。这是安慰:不要嫌弃病菌,“人死了,病菌也就死了。”更是悲悯:人活着,所以病菌就会活着。
这些病菌,是我们生命不离不弃的共同体。就是生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