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会莫名其妙地像桩子钉在潜意识里。你不知道为何它那样牢固,直到有一天看见谜底。
还记得第一次与于是见面时她的样子,作为编辑,约她做专访的采访者。在回程的出租车后座,我聒噪地刺探着,想弄清楚真实的她与想象的她中的差距。似乎故意躲避似的,她并不深谈,只是下车前有怪异的十几秒,她突然说起自己养的变色龙,如何下蛋,如何孵化,如何从一只变成几十只。在那之后,我们都沉默了。这一场景如此怪异,以至于此后的五六年里,我只要接触到于是的名字,都会条件反射般回到那个密码尚未解开似的夏日:从她背后的车窗射向车内的强烈阳光,她的白衬衣,她黑框眼镜下开着小玩笑般的目光,以及一只传说般的变色龙……直到无意中翻开《你我好时光》。
流产的孩子,意外死亡的母亲,渐行渐远的青春爱人,名叫弟弟的猫,杂志社的朋友飞,去台湾……这些信息一件件像飞刀向我投来。对一个小说家,猜测其小说中哪些素材是真,哪些素材是假,无异于在恒河数沙,但其中写实清晰的痛楚无疑震慑到了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多年前夏天缺失的某些拼图一块块回到拼图板上,她收缩的身体,她背后的阳光,身边的寒意,她头脑中的声音,从猫到变色龙的交替,她眼角看破般的似笑非笑……不知道是因为她文字描述得太过精准,还是我脑海中的形象太过鲜明,总之我感觉全程站在主人公身边,看着她穿过幽深的隧道,看着她四下触摸着、试探着,听着她清浅的呼吸,终于听见她说出那句“我想自己终于补全了亲眼目睹亲人辞世时我该有的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按下一个按钮,我终于松了口气。
《你我好时光》的第一篇,是这本《你我好时光》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有一段穿越黑暗隧道的旅行,有的人可以摸索到洞口,有的人则终身徘徊不出。从洞口走出来的人回身再看,其清明,其深刻,其点化,其悲悯,化作文字,是另一种味道。
用于是自己的话来说,《你我好时光》是六个与逝者相关的短篇。写于她为杂志撰稿,匆匆而过的十年间。同样是心理学的说法,死和生是一样的,死亡也是重生。我仿佛一次次看于是用她心里的小人——每一个角色都是一种她——一次次把自己杀死,艰难、狡猾、聪慧、平静地,一次一点点地,重生的过程。她死了六次。
在第二个小说《祥云弥渡》里,她写到一个对年轻时的爱人念念不忘的老人的死去。在第三个小说里,她狡猾地邀请寂寞的男房东来处理年轻女房客的尸体。这故事很像剧本,于是安排了三个评论这一事件的看客,极为幽默,我仿佛亲眼看着于是如何干净冷静地处理了自己的尸体/悲哀。在第四个故事里,我终于找到了那只变色龙的变体,《肉体标本》是看到了自己的游戏心态吗?带了点反讽意识。第五个故事是与好友失焦的旅程,我隐约觉得这是于是在序言中对“追问”的回答。好友何尝不是她另一个自己?最高兴的是,在第六个故事《夜泳者》中,我终于见证了主人公在象征生之愉悦的大水里完成了一次面向年轻继女的重生。
即便只是从消费者的角度,我认为也值得为第一个故事买这本书。然后,每个人都可以尝试写后面的五个故事:你希望安排谁来处理你的尸体/伤痛?你要和怎样的朋友/现实的我以及理想的我安排去往哪里的旅行?你如何分配她们的戏份比例?如果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你怎么处理这些亲密关系?和于是的处理方式对照着来读,会非常有趣……
再回到序言。于是说自己有用照片记录旅行的习惯。为了测试相机,她每次打包行囊前,都会习惯性地按一次快门。这些毫无“目标感”和“存在价值”的照片被积累下来。但到了某一天,这些画面反而具备了“文本”的意义。确是如此,谁知道那让我摸不着头脑却挥之不去的与于是之初见,有朝一日,竟是通过一本书回溯出了谜底。我终于明白变色龙的故事前后,她留下的那一小段沉默的空白是什么,那是潮水,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填补、但终能互相理解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