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镇电影院》是朱山坡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十七个故事的共性在题目中就一目了然——这是一本关于电影和电影院的故事。对于电影,我们总怀有特殊的感情和体验,而这些故事的特殊性更是“大写”的,因为它们属于蛋镇。
蛋镇,据朱山坡描述,是他基于家乡蓝图虚构出来的一个小镇。所有的文学都是站在真实的地基之上,但作家拥有一根迷人的魔法棒,就像纳博科夫说的,“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材料当然是很真实的,但却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认的整体,而是一摊杂乱无章的东西。作家对这摊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霎时只见整个世界在开始发光、熔化、又重新组合”。这十七个故事,无一不跟电影有关,但电影并没有只是作为故事的底布或是背景,而更像是故事潜在的主角。因为蛋镇人对于电影的感情太过热烈,热烈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虽然朱山坡一直都说,这些故事是虚构的,并坦言自己喜欢虚构,但我还是从中嗅到了真实生活的气息。即使有些故事走着走着,不经意间就偏向了荒诞,但并不妨碍我们在这些故事中遇见另一个真实的自我。
弗洛伊德曾经在《作家与白日梦》中说过:“一篇作品就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比起小说、戏剧,电影显然更具备“白日梦”的属性。当我们坐进黑暗幽深的电影院,看着屏幕上晃动的影像,即刻就全身心地沦陷其中,像是在经历一场醒着的“梦境”。而我们对于电影如此迷恋,是因为在这场梦里,我们可以逃离自己的时空局限、可以去往别处生活,或者说,这场梦境让我们发现,其实本来,我们可以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尽管现实里的我们被钉死在既定的轨道上,但电影为我们打开一扇大门,让我们发现生活无限的可能。正因为现实中的我们于千万岔道上只能走上一条,电影提供的可能性才会让人深深痴迷。
而这对于闭塞的、边缘的,甚至有些愚昧的蛋镇人来说,更显出非凡的诱惑力。蛋镇的电影院成了一种象征。能进去看一场电影,成了许多蛋镇人充满仪式感的重大事件。于是,有人假装麻风病人混进电影院(《站住,麻风病人》);有人不顾台风的威胁,一定要去看电影(《深山来客》);有人因为没钱可以站在电影院外“听电影”(《天色已晚》)……而对电影的深深迷恋就是蛋镇人精神世界的一种缩影和同构,显露出他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这种向往有时令人觉得可笑,有时不可理喻,但朱山坡却以一种深情又戏谑的笔调细细描摹着这些梦想。不管是要去美国的胖子(《胖子,去吧,把美国吃穷》),还是怀揣戏剧梦想的“莎士比亚”(《1985年的莎士比亚》),虽然他们最后的结局都以未知或是失败告终,但这些或荒唐或微不足道的梦想却散发着质朴而温暖的光芒,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朱山坡曾谈起在他写就的这些故事中,最爱的是《荀滑脱逃》。小偷荀滑惯于偷人钱财,因为深爱电影,他从不在电影院里下手。朱山坡说:“作家的最高思想境界是悲悯,表现手法的最高境界是荒诞。”这些都在《荀滑脱逃》中显色。即使是小偷扒手,作者也以一种贴近和同情的态度去靠近和理解他。这种同情中并没有贬低俯视的成分,有的是平等和尊重。而故事的结局显然是荒诞不经的,甚至有着一种喜感——荀滑跳入银幕、又跳出银幕,但这分明又将每个看电影的人的体验以魔幻的形式真实地显现了出来。这种同构让人震惊,震惊过后是遥想,是沉醉。这个故事可以视作这部集子里的典型——关注最边缘和孤独的人,将荒诞与现实、悲情和喜感、崇高和低俗交替并置。这赋予了小说一种特殊的节奏感,一种与现实生活既切近又疏离的效果就此诞生。而朱山坡节制、质朴又生动的笔调,以及小说的叙述角度,都强化着小说的这种节奏感。
尽管朱山坡的故事情节常常是跌宕的,但每一个句子都有自己的位置。这种简洁让这些充满烟火气的故事显露出一种诗意和象征的意趣。而朱山坡虽然是以“我”或者“我们”的第一人称来讲述,但“我”和“我们”多数情况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即使曾经左右过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是有限地介入。这是一种叙述角度,也是一种叙述态度,与现实既近且远的质感就此弥散在整部集子之中。在蛋镇中,人人都是讲述者,人人又都在被讲述,同时人人也都是潜在的评论者。
当电影结束影院亮灯,我们在黑暗中醒来。这意味着我们回到了现实。但是我们真的能辨识出实与虚的边界吗?荒诞不过是另一种靠近现实的维度。而处于电影院的黑暗中的我们,触摸到的可能正是最真实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