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小小夜市,有个卖臭豆腐的老人。入夜后,他总把那辆手推车停靠在固定的位置上,然后,就着昏黄的风灯,一言不发地炸起臭豆腐来。几个陈旧的美耐皿扁碟,十来双竹筷,三两把简陋的长条木凳,还有一箱白里泛青的方形臭豆腐,这便是老人招徕顾客的所有装备了。
也许,臭豆腐是这小小夜市里唯一的异数吧?它不像那些烤鱼、淡田螺,还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卤菜、花生米那样宜乎众人之口,因此,光顾老人生意的,便也总是固定的那几个人。
他们对老人亲手调理的臭豆腐似乎称赏不已,往往爱不释手地叫了一碟又一碟;但也有附近摊子上的食客,对随风飘至的浓烈气味掩鼻皱眉,微微露出奇臭难当的抗议表情,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惊异,目睹吃臭豆腐的人大快朵颐。对这一切,老人都保持沉默的态度,他从不说什么,只在盛满沸油的黑锅左侧,竖起个牌子,以还算苍劲的书法在上面写着“不食臭豆腐,怎知豆腐臭”几个大字。
久之,对老人无言的解说,倒觉得也有几分幽默和真理存在。的确,对于许多未曾实际接触、深入其中的事物,我们都曾犯过主观的毛病,而就在这些不成熟的偏见与自以为是的想象中,更可爱的人生、更美好的体验,或许都被我们一一错过了。
随着老人油锅里臭豆腐由白变黄、由扁平而逐渐鼓胀,我的思绪也常随之飞扬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联想起一种叫榴莲的南洋水果。据说,厌恶榴莲气味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喜欢的人却往往嗜之如命,非一口气连吃几个才过瘾。想来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有时还真是巨若鸿沟。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曾说:“兰芷荪蕙之芳,众之所共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对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只能啧啧称奇,但或许连啧啧称奇也大可不必,亚里士多德不是早就告诉我们:“对于口味,没什么好争辩的。”西谚也说:“一个人当成肉一般美味来欣赏的东西,另一个人却可能当成是毒药。”
这样睿智的论调,应可以平息天下许多不必要的纷争吧!对我们无法想象或不能接受的事物,只要无伤大雅,或许可以新鲜有趣的眼光去看待,不必敏感地排斥与责难。其实,正因为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和物存在,才成就这个世界的丰富性。
卖臭豆腐的老人,是个沉默的长者,黝黑而饱经风霜的脸上,总隐约透露出坚毅、倔强和一抹若有若无的漠然。他从不抬眼看看人群川流不息的夜市,也从不与光顾的客人搭讪,偶尔在生意冷清、熄火等待客人来临的空档里,抬头看看周遭的世界,但那样似沉思又似空无的眼神,却让人觉得他并没有注目这热闹的夜市,所有的表象,只停留在他的眼球上,不曾深入内部。
对老人家来说,人生,究竟是枚什么滋味的果实?是场如何曲折的戏剧?卖臭豆腐的老人,总是静默地收拾碟子、擦抹桌面,在夜阑时分,推着车子,循原路独自回去。是否对沧桑的一生、对水去云回的过往,也觉得不必有太多解释呢?
“不食臭豆腐,怎知豆腐臭?”那样温和而无言的答辩,或许,就是老人的哲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