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杪,我都要在东窗外,供上一盆莲。
我把我拍的莲花照晒在手机朋友圈,很多人都上来留言:高楼还能种莲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家住十二楼,厨房的窗朝东,窗外视野开阔。虽地处西区,天气好的时候,一直能隐隐望见外滩的帆影。可五六年前,窗外七八百米处,建起了三栋高档楼盘,十几万一平米那种,生生阻挡了我的视线。正在发愁呢,无意中在花鸟市场看到有卖盆栽的荷花,便抱了回来。放在东窗外的花架上,正好。
莲花的盆口有脸盆大小,深若小臂,潽满水,不轻不重,正适宜摆在花架上。盆上荷叶几片,花苞一点,细枝窈窕,随风袅袅荡漾,窗外的景致立马生动起来。边上的小叶不断冒出来,高低错落,极顽皮,像五线谱上一个个的小音符,好像有无声的旋律飘出来。在窗下煮饭洗碗,累了,抬头看看,顿生出尘之想。
老早也买过一捧捧未开的莲花,灌上水,插在细长的花瓶里。一开始倒还雅致,不几日,花没开,十几只花苞纷纷转为暗红,沉重的脑袋耷拉下来,横七竖八,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伤心之余痛下决心,再也不买剪下的莲花了。想着莲花应长在池塘里,池塘又搬不回家,只得打消了种莲花的念想。想不到,竟还有这种奇妙的盆栽法,瞧现在这盆,怎么看,都活色生香,多好。
一眼望去,莲花一支,挺美的。我并不厌其少。我曾去过天下闻名的赏荷圣地:杭州的曲院风荷。一大片遮天蔽日的荷叶,这里一朵粉红的,那里竖着一朵黄的,边上又闪出一朵白的。众荷喧哗,便也俗了。岸上的人啧啧赞叹,闪光灯乱闪,活像进了马戏团或是田径运动场。过后回想起来,只剩下一片聒噪。还是窗前的这一支好,清雅,耐看。
种的花多了,悟出一个道理:古人推崇的品格高洁的花,大都不好伺候。梅兰竹菊,四君子,我都养过。这个嗜水,那个怕涝;不吹风,生虫,风吹多了,发黄。把我给累的。莲花倒是难得的例外。缺水了,浇上一点,连着几天下雨,便不用管她。也不生虫,也不需要特别的光照或蔽日,不麻烦主人。在我养过的十几种花里,算是最乖的。别的佳丽“争宠耍泼”,她独在一旁,静静生长,静静开放。
古时的文人会玩,常常喜欢在书案上,放上一块小小的赏石。我也学着淘来一块英石,摆在案头。横看竖看,忽一日,突然发现极像一朵云,又像一缕烟。捉摸不定又极易消逝的东西,一下子固化了,古人真聪明。莲也一样,将开未开之时,像一柄玉如意,又像一朵祥云,极美。
莲开了。像一团漆黑中点亮的烛火,用木心的话来说:像是开了新纪元。我忍不住拍了照,贴在朋友圈里,边上涂了一首打油诗:“家荷一朵,独自绽放,莲叶田田,足抗雾霾。”
这几年去欧洲游玩,回来照例拍照无数,都审美疲劳了。我独记得有位朋友,她录下一段声音,让我印象深刻。那是法国某个空寂无人的远古修道院,正下着雨,雨声淅淅沥沥,在硕大的空间内往还回荡……花谢了,有点不开心。幸好还有荷叶。下雨天,我也按下手机的录音键。啪,啪,啪……难得静下来听听雨。这雨声应该和平常的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于我来说是难得的。像空谷里落下的足音。听雨,应该听的是那份孤寂。
荷叶枯了,干了,美人迟暮,叫人不忍心看。想起曾跟着一帮人去浙西考察,偶然路过一个偏僻的祠堂,门前闪出一大塘野荷。硕硕其华,四周无人,她是开给谁看呢?回来后,我一直记着。有一天忽然悟到,看着莲花从小小的花骨朵,到含苞,开花直到凋谢,虽然短暂,却是一种生命的过程。无所谓悲喜,像布鲁克纳的交响乐,淡然,坦然,绵绵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