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中国听众都听说过舒曼有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却从没在现场听到过。德国小提琴家伊莎贝尔·福斯特似乎专程为这部命运多舛的作品而来,她此行将先后和上海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合作此曲。3月10日晚,伊莎贝尔·福斯特让沪上乐迷真真切切地听到,舒曼不仅有著名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他生命中最后一部大型作品《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同样蕴藏着款款深情。同场上演的还有舒曼的《曼弗雷德序曲》和《第一交响曲“春天”》,张国勇指挥上海交响乐团让在场听众重新认识了舒曼的交响乐。众所周知,舒曼的交响音乐在音乐史上的地位相对不高,他最拿手的创作领域在艺术歌曲和钢琴曲,而这场音乐会恰好跨越了舒曼交响音乐创作历程的起点和终点。
舒曼和克拉拉终成眷属的1840年,写出了一百多首歌,几乎占其全部歌曲创作的一半,可以说,克拉拉为舒曼带来一生中短暂而美好的春天。克拉拉鼓励丈夫的创作不要局限在钢琴和歌曲领域,她在日记中写道:“如果他创作管弦乐就好了,他的想象力在钢琴上无法获得足够的施展……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为乐队写作——那是属于他的领域!”舒曼不负妻望,婚后一年接连写出两部交响曲,占其全部交响曲创作的一半。前一部充盈着标题“春天”寓意的阳光明媚,后一部则以近乎单乐章的形式预示了十年后交响诗的出现。
可惜,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没有人如克拉拉那般认可舒曼的交响乐创作天赋,这位半路出家的作曲大师似乎并未完全掌握配器法,马勒、魏因加特纳等指挥家还不辞劳苦地将舒曼的交响曲修改得更符合教科书的要求。美籍德裔音乐学家爱因斯坦曾说:“他最伟大的时刻,是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那时他还没有离开他的钢琴领域……他探索进入贝多芬的领地愈近,就离自己真正伟大的独创性越远。”这一评价辛辣却中肯,但并不能就此否定舒曼在交响音乐形式和内容上所触及到的深度。
单单一首《曼弗雷德序曲》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假如“大卫同盟”钢琴套曲里的弗罗雷斯坦和尤瑟比乌斯尚不足以展现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奇思异想,那么这部表现曼弗雷德悲剧的交响乐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舒曼内心的深刻矛盾。三十六年后的1885年,同样从法律专业转为作曲家的柴科夫斯基写出了更为著名的《曼弗雷德交响曲》,颇为吊诡的是,两人都曾在日后的绝望中试图自杀,且都在写完“曼弗雷德”八年后去世。
当年,二十岁出头的勃拉姆斯在听罢舒曼的《曼弗雷德交响曲》后受到震撼,决心投身交响曲创作。1853年10月1日,舒曼在日记里写道:“完成小提琴协奏曲。勃拉姆斯到访(一个天才)。”继而写出著名的乐评《新的道路》,勃拉姆斯从此名震乐坛。舒曼完成的那部《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却遭受了截然相反的命运——他的挚友约阿希姆试奏此曲表示不满,演出计划搁置。四个月后,舒曼自杀未遂,两年后逝世在精神病院里。克拉拉认为此曲是丈夫病情恶化时的衰退之作,不再安排演出。后来,约阿希姆将总谱赠予普鲁士国家图书馆时,要求此曲必须在舒曼死后一百年才能上演。
1937年,约阿希姆的侄孙女声称收到了舒曼的“精神消息”,邀请20岁出头的小提琴家梅纽因担任首演,梅纽因收到乐谱后评价甚高:“这首协奏曲对于小提琴音乐的历史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是贝多芬和勃拉姆斯协奏曲之间的过渡。”但德国纳粹拒绝把这部作品的首演荣誉交给一位犹太人,最终由德国小提琴家库伦肯普夫担任独奏首演。纳粹当局彼时还禁演了犹太作曲家门德尔松的作品,他们希望舒曼这部重见天日的小提琴协奏曲能够取代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地位,可惜,此后舒曼的小提琴协奏曲上演率依旧不高。
听罢福斯特的美妙演奏,忍不住要为舒曼叫屈。这部小提琴协奏曲并不讨巧,d小调本就不如“四大小协”多用的D大调那般辉煌明亮,多数时间还在中音区游走,所有的高难度炫技都藏在里面。最令人诟病之处,是从头到尾絮絮叨叨般地重复乐思,福斯特的层层铺垫使得每一次重复都有着无可置疑的存在理由,非但丝毫不令人觉得冗长,反而充满一咏三叹的韵味,其演奏精准地把握了感性和理性之间的平衡点。
上半场临近结束,福斯特加演了一首巴洛克时期法国作曲家、小提琴家吉耶梅恩的随想曲,轻盈而绚丽。福斯特在2015年录制了一张别出心裁的唱片《In aller Stille》,不仅收录了吉耶梅恩、库塔克、巴赫、伊萨伊、费尔德曼、塔蒂尼等巴洛克时期和20世纪多位作曲家的提琴小曲,还在乐曲间穿插有威廉默森的朗读。这位以“浮士德”为姓氏的学者型小提琴家曾录制过从巴洛克至当代的大量小提琴作品集,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与弗莱堡巴洛克乐团录制舒曼时,为手中那把产于1707年的名琴“斯特拉迪瓦里·睡美人”换上了羊肠弦,使得原本作于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多了一丝古风遗韵。
她说:“几年前我开始研究这部小提琴协奏曲时,真不知该从何入手,还有点担心。后来我理解了这部作品,演出时最关键的就是有一支对音乐尤其感兴趣而且热爱并且愿意有所发现的乐团。”上海交响乐团展现出和福斯特相匹配的职业素养,出色完成了并不简单的协奏任务。下半场,福斯特坐入听众席,听罢上海交响乐团演奏的《第一交响曲“春天”》后热情鼓掌。在张国勇大将风范的指挥调度下,舒曼的交响音乐焕发出惊艳的色泽,凌厉与温情的转换就在他的弹指一挥间。
舒曼的交响乐创作历程始于对春天的赞颂,历经《曼弗雷德序曲》式的暴风骤雨,最终在小提琴协奏曲中归于春日的温暖。舒曼用十余年的欢乐和痛苦历经这三重境界,我们在这场初春的音乐会中全部听见——包括他自己都没能听见的小提琴协奏曲,这或许是专属于当代人的耳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