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梳洗的时候,天花板上又发出一阵翕动,像檀木珠滚过,又像有陌生人轻轻叩击。
小雪刚过,仍是水汽很难散去的时节。我在雾蒙蒙的洗手台前站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那些令人战栗的半夜里,头顶上西索作响的,至多可能是老房里的老鼠,与鬼神无关,与逝去的亲人更是毫不相干。
如果这样的话,我和逝者之间覆盖的那层雾霭消散了,原本以为背后会有隐秘的牵连,可是当一切被逻辑解释之后,我发现我们之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绳索将我们继续牵连。
在去世前,我的外公曾在我如今的房间住过。
那时他已过七十,面孔松弛,仍在做一些挣扎,比如从中医书里学到一种拍手的健身方法,并传授给附近的其他老人。
人老时需求很少,做的许多事并不追求实际成效,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恐惧,为了确认身体的恶化并没有加剧,这一套对外公和其他老人都很受用。
而假如我外公有比其他老人更有志向的地方,那就是他通过拍手的社交方式,认识一位和我母亲年纪相当的女子,并与她结了婚,离开了我们家。
他们在沪东租了一间小房子,过了两年,赌气的母亲才肯去看他。
外公变得更加迟钝,他穿了一身蓝布衣服,好像很早以前,自行车经他手一握显得特别重,外公如在推磨。
母亲问他过得可好,外公当然说好,否则无异于承认自己当初错了。
有一年春节,我去看他,外公趁女子在厨房烧饭,忽然给了我一笔钱。他说,小时候答应以后带你去千岛湖,到现在也没去过,以后可能也去不了了,不如给你钱自己去吧。
他在抽屉里摸了很久,又找出一块珐琅纪念章,是他原先单位发的,上面写着“造船行业三十年纪念章”。他说,这个也给你。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转交中渗透着一股告别的意味,但实际发生时,我们并没有伤感,只是略微尴尬。
上世纪40年代,外公到了上海,最初在码头上做一些小生意,卖火柴,也卖过苔条,苔条久久卖不出去,一淋雨都干瘪了,他就晒干后涂上油,看上去就像新鲜的一样。
在生计方面,外公总是很敏锐,便一边去读了书。有一天他走在码头上,忽然发现船厂在招工,就想方设法进去谋了差事。
工作以后,他继续学习,同时又考了高级经济师的资格,逐步过上稍微稳定点的生活。他在厂里过得也挺好,尽管没什么特别知心的朋友,但和谁都说得了几句话。这并不是什么励志故事,相反,外公身上的那种机灵劲恰是最让人遗憾的地方。假如他出生在好一些的时代,也许他有更广阔的渠道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每次坐车去崇明,都会路过东海,茫茫一片迷幻之隅。
我常想象外公去看新船下水的场景,有那些年,他活得还算顺利,新船下水时,他就顺着热烈的人群往水边流去。漫长的岁月中,总是周围的人群告诉他生命的流向。
船就立在那里,仅仅是那样的存在都让人非常感动,好像人们并没有白白努力,好像所有克服艰难所花的力气最终会形成一座纪念碑。
当时太阳给海面贴上了金箔,没有鸟,空空荡荡。
人生中有那样的时刻,仿佛忽然抓住了某样实在的东西,那是对自己的确认。
亦如同由衷说一句“呀,无论如何,我还是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