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队刚开进我家时，双方处得挺融洽。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淳朴的面孔，还有那威武的电钻，啪啪作响的射钉枪，我心里挺高兴，不由得想起一首老歌：“军队和老百姓，嘿！咱们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咱就得有所表示——铲墙皮灰大，我给他们买口罩；天热，我给买饮料；有人病了，我给拿药。不论他们做什么，我总把微笑和“谢”字挂在嘴边。

　　可是，没过几天，我偶然发现，这支“军队”并没拿你当自家人。我说的不是当面，当面还是很不错的。关键是背后。你如果不在那儿盯着，他们就不好好玩儿活，甚至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磨洋工。于是，我觉得自己前一段的友好微笑，有点像傻笑。我无法亲热下去了，说话口气严肃了许多。

　　装修房子，许多地方都是隐蔽工程，稍不注意就会被“军队”弄一下。我背着手，绷着脸，转来转去挑毛病。

　　我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总绷着脸非常容易疲倦，心里也疙疙瘩瘩的，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

　　那些民工打量我时，神色也不大对头。

　　给别人家干活的农民工看上去都挺实在，我家的却显得机智灵活，诡计多端，一个个眼珠子乱转，特不让人放心。真是的，怎么花钱请来这么一帮滑蛋，一帮爷。

　　可是，您知道他们管我叫什么？让您连猜三遍也未必猜中。

　　那天，我出去办事，回来晚了，刚一到楼梯口，就听木工小孟压着嗓子喊：“注意，鬼子来了！”

　　我本该生气，不料却噗哧笑出声来，我一没挂战刀，二没喊八格牙路，良心大大地坏了，凭什么管我叫鬼子？我要是鬼子，你们就是皇协军。

　　见我笑，大家也笑，气氛竟弄得挺热烈，仿佛在合演一个小品。

　　笑完了，他们该耍滑还是耍滑，我该监工还是监工。

　　实践使我认识到，糊弄洋鬼子，咱中国人是有光荣传统的。糊弄自己人，也不用现学，仿佛就揣在身上，掏出来就好使。

　　那些天，我比较矛盾，脑子里总盘旋着一些相互抵牾的经典言论，心里别别扭扭，不知该遵循哪一条。这时，一个熟人从德国回来，巧了，他在莱茵河那边也当过装修监工。

　　他说，世人都觉得德国佬认真、严谨、守纪律，但起码在装修这一行，他们呀，照样玩花活儿，别的民族有多狡猾，他们就有多狡猾，你一眼盯不到都不行。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轻松了许多。有德国佬垫底儿，咱们那点儿事也就那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