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31日,我老伴因患心力衰竭,抢救医生束手,我感觉她的面颊渐渐凉了,全家呼天抢地,唤不回来了,她享年91岁,人说高寿了。我却不作如是想,我总觉得人生苦短,试想:在我抽屉里珍藏的我们的订婚证书、结婚证书、喜柬都还文字清晰、图案鲜明,怎么人却没有了呢?可见人的寿命不如一张纸。
我和老伴结婚69年,就划上句号,人说已超过钻石婚了,值得欣羡!我还是有别样想法。我们结婚时满堂喜幛凸显的灿灿金字明明是“百年好合”,我们却相爱69年,月老真亏欠我们了。
人生历程,万紫千红,千头万绪,有些事情难免淡化了,但有些情节镌刻心灵,毕生难忘,永不磨灭,如初识老伴和相系一生。
1937年晚秋,抗战初期,我们在外求学或务工的人都回到了家乡同里镇,老伴的小哥是我同班同学。我按址前去造访,不意在天井里邂逅陈羽,她正在舀水洗砚台,只见她梳童花头、面颊红润,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脚上穿的是褐色皮鞋。我怯生生地看她的眼睛,只见她双目深邃、妩媚,隐含盈盈笑意。我敏感地领会到这是一种令人心情温暖的微笑、是友善的信号。小哥不在,由她代为接待,引领我登堂入室。
“恋爱就是一个偶然的机遇”(莎士比亚),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个“缘”字,我面对这样一位清纯、温和、美丽的姑娘,自认为我已找到了伴我终身的另一半了。我们初次相见恰如故友重逢,聊不完的天,她见我这个上海回来的男生,与众不同,说话风趣,逗人发笑,颇有好感。稍后,我们两个都参加了同里镇青年战时服务团搞各种抗日救亡活动:我写壁报,及时报道抗战进展情况;陈羽参加演剧队,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她主演香姐,虽然初次演出,她能进入角色,声泪俱下,观众无不动容。后来,她想更直接服务抗战,便到吴江县伤兵医院去当护士。
后来我在病房里看到陈羽竟然已是一位成熟的护士,她面对战士血淋淋的伤口,熟练地洗涤、涂抹药膏、包扎纱布。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小姐,能这样坚强、无畏、干练,引起我无限景仰和爱慕。
家乡沦陷之前,我们两家先后迁沪定居,通过交往,我们两心相许,于1943年6月21日结婚,婚后我们共同意愿,憧憬要过沈三白和芸娘的那种生活,业余种种花草以书画自娱。
老伴是吴门画派沈怡庵先生的弟子。她学画入门后,似乎就怀着一种终生不渝的诚挚的热爱,何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怕她劳累,就做书僮,事先帮她裁纸、熨纸、铺好画毡、洗涤砚台笔洗,样样都妥帖了,然后我就做她第一个读者。画好后,我帮她题款盖章。我拟刻一个押角图章,文曰:“妇唱夫随”,她不准许。
往事只能回味。如今我看到画案、文房四宝,就会想起:有天晨光初露,老伴未及梳洗,云鬓零乱,就在南窗下作画的情景;看到她的卧床,似乎就能听闻她病中的呻吟,我摸摸左边空着的软椅,难忘我夫妇并坐看电视温馨的夜晚……
与此同时,我也在搜索书籍,寻找关于死的定义的记载。找到了,【德】费希德说:“死亡之时就是一种崭新的更壮丽的生命诞生之时”。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