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识在深圳

　　有道是“家和万事兴”，父亲当年给他取名时，大概就带着对儿子的这种殷切企盼。却不料，成家立业后的家和，家未和、事未兴，妻子携儿带女离家出逃，父母与他断绝往来，家中在顷刻间一贫如洗，还遭涉黑集团追杀。万般无奈，他只身从广东来到江南水乡，找我这个远隔千里的朋友求助。

　　认识他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次我去深圳出差，在一家酒店住了十来天。这是一间双人房，邻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身材结实，看上去像是纯朴的农民。他说，他叫陈家和，住深圳四会县城，父母在香港定居，妻子在本地一家电子工厂工作，育一儿一女，自己做点小本生意。生活虽不富有，却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这次到深圳来，主要是和母亲见面。临别时，他向我介绍了他的故乡如何美，欢迎我到他家去作客。我也给了他一张名片，希望他有机会到太湖来玩玩。

　　那些年，由于工作原因，我在全国走南闯北，遇到过不少如家和这样一面之交的朋友，见面时大多会讲些套话客话，分手之后各奔东西，很少碰头。可这家和不然，过了一段时间，他真的找上门来了，还带了从中英街买的价值上万元的黄金饰品，说是来“推销”的！我听后大惊：“你第一次来我家，也不打个招呼，怎么带如此贵重的物品，不怕出问题吗？”他胸有成竹道：“我已预先打电话到你单位保卫科了，知道你的职务和身份，靠得住！”嗬，这小广东，做生意还“内查外调”哩，我真服了！

　　由于他的项链、戒指货真价实，价格比本地便宜，式样也好，深受亲友青睐，很快被争购一空。后来，他在我亲友的要求下，又带了些香港小家电、时装等精品，每次都满载而来空手而归。除去吃喝玩乐等费用，还有不小的进账。我的亲友也很欢迎他，外甥小惠还与他交上了朋友，在他困难时多次借钱给他。

　　防空洞里暂避难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风云突变。那天，下着大雨，他混身是水，站在我面前，活像一个逃犯似的一脸惊恐、沮丧，眼睛里闪着泪花。一见此状，我不禁吓了一跳！定下神后忙问：“你这是怎么啦？”

　　他说：“出事了。”

　　“是犯法吗？”我急切地问。

　　他斩钉截铁地答：“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那进屋洗澡，吃了饭再说。”

　　饭后，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才慢慢向我道来：

　　原来，他一心想发大财，得知一位朋友急需用钱，要将手中的十多万美元以“优惠价”出让，他以为机会难得，想贪便宜，于是东拼西凑一咬牙全部买了下来。当他发现这些美元全是假币时，对方早已溜之大吉，无奈之下只得报警。后来警方找到了骗子的家属，骗子获悉后，居然伙同涉黑分子持刀连夜赶到陈家来追杀，一家人这才慌忙出逃。

　　一个前不久还颇为风光的朋友，如今突然落魄到如此地步，简直令我难以置信。现在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不管我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也没有退路了，毕竟，人家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不会千里迢迢登门求助的。于是，我一边先让他在我家住下来，一边给他寻找个合适的安身之处。

　　几天后，一位同事热心相助，在胜利门附近的一家城防旅社（实为防空洞旅店）找到了租住处。虽条件不大好，但冬暖夏凉，基本生活设施齐全，价格低廉，只收三五元钱一天。我给了他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一辆自行车，还有二千元钱，让他先做点小本生意，解决起码的生活问题。

　　毕竟是生意人，他在新村农贸市场经过几天“调研”后，先去批了些海鲜鱼干零卖。第一次进了五十斤，由于鱼干既鲜又香加上他做生意诚实，不短斤缺两，态度和气，两天就卖完了。以后，每天都能卖二三十斤。一段时间后，一些人见鱼干生意好做，菜场卖鱼干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他就再换一个菜场。如此这般，有时他一天要跑好几个菜场。为了多做生意，他骑着自行车几乎跑遍了城区周边所有的乡镇。哪里有集市，他就背着鱼干到那里去赶集。在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他不知跑了多少路，在乡间的小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他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泪，被别人欺负了多少回，只记得每次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住处时，他会感到自己这一天没有白过，他没有对不起帮助他的朋友，他挺过来了！

　　他的自行车不知坏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他自己修理的。不知不觉中，他又学会了一门修车技术。

　　他做生意守规矩

　　一天，他忽然拎了一个钱包兴冲冲地到我家，笑着道：“这里有一千元钱，我先还点给你。”说完便把钱包打了开来：“你再点一下吧！”我一看，嗨，这一千元钱大多是五元、十元的，还有一元、五角的小票。我不禁心头一热，这钱分明是他勒紧了裤带一元两元地积蓄起来的！我急忙道：“我不用你还，你先留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他执意不肯，坚持要还。他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今后需要时宁可再向你借。”说真的，我很欣赏他这种诚实守信的做人之道：“好吧”，我说，“那你需要时再问我拿吧。”

　　到了梅雨季节，鱼干容易霉变，生意难做。他决定改行，在旅店门前摆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他说：“修自行车不需要大本钱，靠服务，靠技术，还有诚实守信。”旅店身处闹市区，那时候的慢车道里，自行车在上下班时像潮水一般，一旦出了毛病，没处可修，有时只能扛着车走，骑车人十分不便。征得交警和城管的同意，这个闹市区的修车摊，犹如雪中送炭的便民服务点，深受大家欢迎，生意非常好。

　　有次中午，我去看他，他正忙着给人打气。来了一个满脸稚气的小男孩，推着一辆八九成新的自行车走到摊位前，悄悄地对他说：“师傅，我这辆车卖给你，50元，要不要？”

　　啊？这一二百元的自行车只要50元，太合算了，我想。可家和一点也未动心，他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不要！”男孩以为50元太贵，就说：“那，就40元。”“40元也不要，除非请你的家长一起来。”男孩这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估计他是请不到他家长的。

　　我问家和：“你这是为什么？”他说：“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赚这孩子的钱，是不义之财，拿在手里要烫手的！”

　　还有一次，有个小偷扛了一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要求他帮助开锁。说：“我给你30元。”

　　家和一看就知道这车是偷来的：“不开。”家和回答很干脆。

　　小偷道：“那你借一把榔头和镟具我用一下，我给你10块钱。”

　　“也不借。”小偷又气又急：“妈的，你想找死啊！”家和依然不慌不忙道：“这是警察对我们修车人立的规矩，我绝不能帮你。”猛一抬头，小偷见不远处有位交警站着，这才悄悄地溜走了。

　　这年春节，我邀家和到我家过节。我们一起到市烤鸭馆去排了一天队，买回一只大烤鸭，大年三十晚，我们一起喝酒、一起看春晚，一起聊天。说到妻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她前些天来信了，信里说他寄去的钱已经收到了，听说他在无锡朋友处过得很好，生意也不差，她很高兴。她还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家乡四会县警方在全力打击当地的黑社会势力，可能很快会把坏人抓到，到时夫妻又可重返家乡合家团聚了。

　　听完他妻子的信，我从心底里为他高兴。“可是”，我说：“你给妻子寄钱了？”

　　他涨红着脸答道：“是的，实不相瞒，我本来积了点钱，加上卖了一次血，凑满一千元钱，原想过年前还些钱给你，可再一想，老婆年纪轻轻，沦落他乡，还要带二个孩子，日子过得一定很艰难。想到这些我就想哭，一咬牙，就把这钱寄给了妻子，让他们母子过个年。真对不住你。”说完，他的热泪像断线的珍珠不断地往下淌。这大过年的，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快快乐乐，被他这么一讲，一家人鼻子都感到酸酸的，心里都非常难受。我立即打住：“不讲这些了，喝酒，看春晚吧！”

　　父亲来信露真相

　　我决定提笔给他在香港的父母亲写封信，向他们介绍家和目前工作和生活状况，如何悔过自新，发愤图强；如何贫贱不移，善待妻儿，善待他人。讲他身处困难，渴望家人关爱，请父母亲助他一臂之力。

　　没想到他父亲很快给我写了情真意切的回信。信中写道：“此子顽劣野性，不听父母好言忠告，以至堕入坏人圈套，弄得倾家荡产，险遭杀身之祸，不能于乡间立足，迫要远走他方，在走投无路之际，得你这位挚友援手收留，并以肝胆相照，仁义待之，可真谓大儿之大救星。”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位慈祥老人对儿子的痛心和失望。读罢来信，我觉得家和似乎还对我隐瞒着什么？在一般情况下，仅仅由于做生意受骗亏了钱，父亲不可能会与儿子“断绝往来”的，何况他的父亲是一位知书达理者。

　　事情已经明摆着，他也只得将“庐山真面目”露了出来。

　　原来，他全是由赌博惹的祸！

　　这个陈家和不听父母规劝，一直嫌做生意挣钱慢，梦想一夜暴富。开始的时候，他被朋友带到赌场去“小来来”，赢了点小钱后想赢大钱，结果大钱没赢反而输了钱，输了小钱想翻本，最后越翻越输钱，直至夫妻辛辛苦苦积蓄的几十万元家当全被输光，还不肯罢休，再向赌场的高利贷借了二十万，不料这二十万又打了水漂。他不知道这赌场的高利贷是借不得的，因为没多久，二十万就变成了三十万，三十万变成了四十万。倘若还不出，你就得用全家人的性命去抵债。待他大梦初醒时，对方已持刀上门来追杀了，夫妻俩这才连夜出逃：妻子携儿女在广东亲友处避难，自己只身来到了无锡。

　　我颇为恼火：“你为什么要骗我？”

　　“对不起，”他忐忑不安道：“如果我讲了真话，说是自己因赌博闯了大祸，你还能收留我吗？”

　　我无言以对。我这辈子虽兴趣爱好广泛，唯与赌博无缘。赌徒，是我最深恶痛绝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决不会坐在一起了。可日子总归还得过下去，毕竟，这些事都已成为记忆，而眼前的生活才是要面对的。“一切从头再来吧！”我颇为感慨地说：“你自己也给父母写封信，表示自己的悔改之意。儿子的心永远贴在父母心上，只要悔改了，相信父母是不会抛弃你的。”

　　数月以后，广东传来了喜讯，那些涉黑团伙纷纷落网。家乡又充满了希望。家和重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告别的这一天，我们在站台上一起谈起他一年多里经历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不禁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列车快启动了，他站在车门前含着热泪挥手讲了句：“谢谢，我们广东再见！”车便渐渐远去，直至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香港再见颇欣慰

　　我们没有在广东相见。

　　1996年底，我因亲属的邀请，被批准去香港双程探亲。在这之前，家和及妻儿已去香港定居多年。这一次，我们终于在美丽的维多利亚海边重叙友情。他告诉我，经过多年的努力，现在他已成为一名园艺师，在一家知名的大企业工作，收入稳定，家庭幸福。

　　最难忘的是我见到了他的父亲陈如珍先生。这是一位面容和善、温润感人、热情好客的老人。在谈及他儿子那段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时，他讲了不少至今仍令我难忘的话语。他说，在人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遇到些挫折和苦难，甚至犯大错而落入水中。在挫折和苦难袭来的时候，不能回避，必须勇敢地面对。他说，我与你不同的是：我回避了，而你却勇敢地面对了，向他伸出一只手，让他爬上岸时有了抓手。就是这只手，不只挽救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家庭！真是功德无量呀！

　　我连连摇手：“别别别，我当初根本没有想这么多。真的，我只是尽了一点点绵薄之力，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况且，这主要是靠家和自己的努力。”

　　无意中我们又谈起了“家和”的名字。他向我解释道：所谓“家和万事兴”，其实我的初衷并非祈望他将来急于发达，我仅企盼他安分守己，自尊、自强、自力、自爱，我不求他荣华富贵，家产万贯，但求三餐温饱，身体健康，合家和睦。他说，用平常之心珍惜你拥有的，家庭就和谐幸福。对此，恳请丁先生仍要向大儿多加提点、提醒、不胜感激。

　　弹指一挥，香港一别，又十多年了，这些年里，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虽然少有往来，但我从电话里了解到他们合家安康、和谐幸福，我颇感欣慰。遥祝他们岁岁平安，年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