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一只大信封。拆开来,里面还有一只小信封,当中写着收件人我的名字。右下角寄件人“魏国”两字是辨认得出的,后面一个是不是“瑞”字呢!吃不准。但他一定是已故老友魏上吼的儿子,感谢他能想得起我这位“父执之辈”,给我捎来了他父亲生前的京剧吊嗓录音(现在制成CD)。上吼是去年岁末离去的吧。我看到晚报上的讣告后,在不免伤感的同时,更多是徒唤奈何。上吼终年88岁,人活到这个年纪,既是“高寿”,也是“残年”,所谓“风前烛瓦上霜”,该来的随时都可能到来。近日在一本文史笔记上读到一位老先生写的两句诗:“残年况味今参透,只是生离死别忙”。这不也正是我这两年的“况味”吗?从去年初直到现在,何为、周海婴、王世端、周少麟、徐开垒、杨华生……还有两位我怕有攀附之嫌而不好意思说出他们名字的,都先后走完了人生的旅程。魏上吼近年住得离我家不远,本来以为见个面很容易,偏偏就没有见过面,只通过两次电话,偏偏他也走了,我觉得活着真是越来越孤单了。
这张CD我已听过两遍。凭我的经验,断定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上吼还被人称为“小魏”的时候的“遗韵”。碟片里的几则余派唱段,从前我都听过,如《镇檀州》《捉放曹》《马鞍山》《摘缨会》等。我认为恐怕还漏掉了一段上吼的代表作,就是《武家坡·回窑》“提起当年泪不干”那一段,这是经名琴师王瑞芝指点过的。有一次杨宝森先生到票房来玩,特意指定上吼唱这一段,还亲自为他打鼓。这一段难在唱到流水“那一日驾坐银安殿”后,尺寸渐紧,到“展开罗衫从头看”,更是一句紧一句,到“连来带去”倏然煞住,一气呵成,略为停顿再不胜感慨地唱出“十八年”三个字。如嗓子好,可以耍一点腔,但不能太过,情绪始终保持一种凄怆的意味。据说那天上吼唱得颇受杨宝森的赞许,具体说些什么不详。杨宝森本来话也不多。
说来也巧,我和上吼头一次见面是1950年的一天晚上他在“大世界”的京剧场唱义务戏,剧目就《武家坡·大登殿》,演王宝钏的是陈正薇,沈雁西操琴。散戏后,我去后台采场,上吼这边有点乱,原来他在卸装换装时才发觉一只欧米茄手表不见了。又过了些日子,名票包小蝶先生在当时的“雪园老正兴”(今锦沧文华原址)请客,席上有魏上吼,也有我,由此订交。以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我们是经常在一起“游宴”的。上吼平日住在西康路新裕纱厂宿舍内,但他在重庆南路三德坊租有一间房子,我去过两次。有天中午我们还有魏绍昌约名旦杨荣环夫妇在一所寺庙里吃素斋,然后一起涌进他这间小房子,聊了一个下午。
再以后,客观形势起了变化,个人情况也有变化。上吼结婚了,又听说调到安徽去了。至于我,更是运交华盖不用多说。仿佛是1958年,有一天晚上在大光明电影院隔壁的一家兼卖冷饮的水果店内,与上吼蓦然相遇,我连忙低下头疾走而去,还是不要招呼的好,免得彼此都有所不便。直到“文革”结束后的八九十年代之间,上吼已回上海安居,那时他住在江苏路的一条横马路上,有天约我和魏绍昌吃晚饭,由他夫人周菊珍女士掌厨,这也是我们大难后的第一次相聚。往事不再,大家都觉悟到了什么。上吼不唱京戏了,范石人先生几次约他都婉辞不去。他终日沉浸于围棋的布局之中,很少与人对弈,只是一个人打谱消遣。棋局有如世局,上吼对此一定大有心得体会,但他不大透露,闷闷地走。
我对于京剧和别的什么戏,本来就是一个看客。现在年龄大了,连看客也没有精力做了。只留存一些回忆,年代愈远,反倒愈是清晰,就这样一个人东想想西想想,用以打发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