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卜算子》词云:“只共梅花语,懒逐游丝去。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有一年,我弄来两只球茎饱满的水仙, 盆里铺上从小三峡捡的鹅卵石,三天两头换水地伺候着,满心指望它开花。苦于陋室不见阳光, 叶子长得黄恹恹,花苞瘪成拷扁橄榄,后来只好扔掉。住房改善了,曾试着种点花草。买过兰花与石榴,兰花原是含苞待放,石榴也绽开着笑脸,但不久全停止发育;倒是那些随手撒的太阳花种,蓬蓬勃勃地开出红、粉、黄、白一大片来。籽儿随风飘入楼下人家花盆,又热烈地繁衍开来。我因无能,所以寻香无处。只得听任野花杂草在盆里疯长,有点绿意总比一抔干土强。去年秋天, 在太湖三山岛结识盆景栽培高手朱能养老师,方悟出点辛老夫子词意一二。
朱先生字卉,号灌园叟,又号半园老人, 小学退休教师,其名、字、号都与园艺结缘。他家宅院是平房,黑瓦白墙隐于桔林。大门油漆斑驳,外墙石灰脱落,这屋舍在三山岛上算得简陋了。近年岛上旅游业兴旺,到处建起三四层高的楼房,他却安之若素,乐在莳弄盆景、吟诗填词中。院子虽小却清雅、幽静,园圃里花草姹紫嫣红,高低错落的架子上,摆着造型各异的榆桩盆景。见客来访,高兴地打开了话题:“我今年已78岁,从教以来没离开过三山。”他头发花白,戴着副框架很大的眼镜,米色羊毛衫的领口已起毛。1955年从江苏太仓师范学校毕业时才十八岁,就分配到三山教书。在此地立业成家,娶了学生为妻,后来又精心培养妻子,让她成为民办教师,屈指算来业已五十八年。当年岛上只有一所小学,四间平房,两位老师,两个班级,执行复式教学模式。行政、教学、杂务都压在两位教师肩上。交通闭塞、设施简陋,教学的艰辛不言而喻,他都挺过来了。岛人尊重朱老师, 六十七岁以下的岛上居民都是他的学生。如今三山小学已撤,孩子们都去东山上学了,那儿教学条件好得多。说到这里,老人脸上布满欣慰。我想起早年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那位将青春与生命献给乡村教育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老师。她可敬的形象曾跨越时代与地域,是影响过我国好几代人的精神楷模。朱老师同样令人敬仰。
半园老人祖籍昆山。祖父喜作水石盆景,幼时耳濡目染,他也爱上了奇桩怪石,尤喜榆桩,退休后便潜心于盆景栽培。他常在岛上转悠,寻寻觅觅老桩、怪桩,每有发现便如获至宝,轻刨细掘地弄回家。他的盆景分放小院前、后两处,后院为精品,不轻易示人。宅中镇园之宝——狗头榆桩《树抱石、石抱树》有很高的品赏价值:其树壮实奇独,如历经磨难的老人;其石褐赭近墨,似天落陨石。有人曾以高价求购而不能。耕耘与收获是并蒂莲,老人的雀梅盆景《老龙探海》荣获全国树桩盆景奖;榆桩盆景《有根》《雏凤》,在1999年苏州召开的世界经济贸易会议厅中展出;他的作品入选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老人生活简朴,屋舍是农家摆设:八仙桌左角放只竹编的菜罩,大半桌面摊着毛边纸,笔砚架立在右方,四根条凳绕桌而围。门旁小几上有张匾,晾着三山的特产马眼枣,四周环顾独不见老人自己的荣誉“证明”, 真是应了“懒逐游丝去”的境界。
朱老师吴音糯糯:“我是闭门不谢客,不问来者为谁,贫富、贵贱一样接待。”老人还向我们传授了普通的养花技巧,我努力一一记着。临了,他挖了几株翠嫩的细叶菖蒲分送给大家。辞别朱府,回望门上主人自书对联:“山秀鸟谈天,湖清鱼读月”,字已褪色,秀逸的笔迹仍见清晰。此乃半园老人心境自况,只共盆景语,香到无迹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