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便演到了《起解》。旦角打起精神，放出手段，却也只是稀松平常。不过就在此时，我居然少有地入了戏。观赏传统京剧，尤其是名角的表演，观众是不该入戏的，这不惟名角技艺夺目，也不惟观众喝彩分神，更因京剧艺术固有的出离感，能让观众的情感始终与剧中的人物保持距离。然而当时，在我的眼里，那张俏脸、那段玉体依然，那副双鱼枷具、那条细银锁链却恍惚变成了厚厚的硬木枷锁、沉沉的生铁脚镣。

　　苏三不但确有其人，而且确有其事。她五岁时父母双亡，小小年纪就被卖到妓院，长大后虽出落得花容玉貌，却不得不操持起皮肉生涯。我曾去过山西洪洞，参观过明代监狱博物馆，苏三起解的蜡像令我影响极深。蜡像的制作工艺当然与杜莎不能相比，却也一如草根戏曲那般，能于粗糙中亲切传神。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戴重枷，双膝跪地，绝望溢于眼神，悲啼恍若可闻。苏三的蜡像与舞台上的旦角渐渐重叠起来，我不禁心头一酸，仿佛此时身在洪洞衙门之外，面对弱女凄惨哭诉。忽又想起一句“无端天与娉婷”，却一时忆不起到底是谁的句子。红颜薄命，永远是戏剧艺术表现的重要内容；薄命红颜又遇难解奇冤，怎不叫人唏嘘无限、感慨万端？

　　出了剧院，心绪稍缓，才想起“无端天与娉婷”的出处。当年秦观与一位歌姬两情相悦，却因故离别、再不见面。大词人凄楚怅惘之情难以排遣，非出一首卓尔不群的好词不可，那就是著名的《八六子》。此词绝妙之处，也是秦观真情出处，在于将愁苦心境与美丽景色对峙起来，从起句“倚危亭、恨如芳草”到结句“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通篇贯注。“无端天与娉婷”正处于下半阕的首句，位置极为关键，顺势承上复又提气贯下，接出“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暗示词人恨之缘由，正在于爱之不得。秦观的词胜在“情景交炼”，所以每一句话往往包含两层含义。“无端天与娉婷”同样如此，一是老天无端设下如此良辰美景，又偏不让其久长；二是老天为何给她如此美貌，让我为她神颠魂倒。我想苏三若知后一层意思，定会拿来自况并埋怨老天作难：“老天爷啊！你为何给我如此美貌，却让我幼年时蓬头垢面、苦挨饥饿，长大后浓妆艳抹、倚门卖笑？”

　　老天爷对苏三还是好的。她与王公子一见钟情，两情欢悦，初次见面时对饮香甜的美酒，依依惜别时互赠相思的红豆。她蒙受不白之冤，遭受严刑拷问，被屈打成招解往太原复审。她出得监狱，跪在长亭，祈求有好心人替她捎个口信，指望公子得知，念及他俩当初的柔情蜜意，体恤她如今遭受的许多折磨，飞快前来搭救。苏三的好结局在起解时就有预兆，老解差崇公道怜其身世、哀其遭际，将苏三认作义女，催促起身赶路，一路照顾有加。王公子更没有辜负她的情意和期盼，不但为她洗清冤狱，而且与她结成眷属。

　　我思量着用“无端天与娉婷”这句做眼，为苏三填一首词。既然采用原句，最好沿用词牌；既然沿用词牌，不妨步其原韵，于是成篇《八六子 苏三起解》：

　　跪长亭、影单枷重，凄凄欲告平生。甚已是深缠薄命，又遭难解奇冤，说来愈惊。   无端天与娉婷，素面苦熬饥馁，浓妆笑卖风情。幸遇得、良人秀欺金玉，见时香酒，别时红豆，应怜往昔诸般痛惜，迩来如许阴晴。正销凝，差公又催数声。

　　一阕填毕，又回思起“无端天与娉婷”的来处——缘何凭空想起此句、顺势成篇？思来想去，觉得看戏填词犹如相隔一纸，只一动念便可轻易通透。又想，宋词之后便是元曲，两者上传下承，极亲至密，故而清人尤侗在《倚声词话》里有“诗变为词，词变为曲”的说法。在昆剧现存的几百个曲牌中，有许多便是词牌，不但字数、格式，就连平仄都是一样的。又去问一位唱昆曲的朋友。他说的确，许多宋词可以直接用相同的昆曲曲牌来唱，不消任何修改，无不妥帖允当。

　　戏曲、诗词各具其美，各自来历分明，因此皆可称为“有端”；而它们之间难以尽窥的牵连、只可偶得的奇妙，恰可称作“无端”。所以，此处“无端天与娉婷”之后，理当改为“相隔各依清韵，相连自赖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