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黄永玉的自传体小说。喜欢这个书名,也喜欢这个老头。他爱喝酒交友、爱摆龙门阵,爱书爱音乐,吹着小号打动了女朋友的芳心。他13岁离开凤凰,无定无依的路上,陪伴的唯有书。有次夜里投宿旅馆,忘记带书,脑袋咕咕作响,无奈拿起床边柜上的电话簿就啃。他和汪曾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打了岔,忘了刚才讲到哪了,汪曾祺便说:“那我们走回去重新讲。”黄永玉多年后真的走回去了,在故乡建起夺翠楼,重新讲他的故事。多年前,我也在漂泊的路上遇到一个行者,他说:“徒步了大半个中国,最美的还是湘西凤凰,像是流浪者的终点。”但这个无愁河上的浪子后来又离开了,似乎永没有终点。
正如《阿飞正传》中说的,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一直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就是它死去的时候。饰演阿飞的张国荣最后也像鸟儿一般落到地上,从此不再彷徨。世界上有一种人也没有脚,他们注定就是浪子,要么在路上,要么正准备离开。典型的浪子形象,金庸武侠中的令狐冲算一个。他与采花大盗互为知己,上至魔教教主下至九流三教全都成为好友,还做了一派掌门人。但他随时都在离开,居无定所。那样的一类人,走的路多了,看的人也多了,在各种场合所向披靡游刃有余,好像知根知底,依旧扑朔迷离。他们是风中的鸟,也是暗夜的猫,近身则退,若即若离。
近的时候大概是有酒的时候。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令狐冲与田伯光携美酒奔波千里上玉女峰头共饮。一时间,只觉眼前百花争艳,口中琼浆玉液,不由感慨:人生之中,如何还能有比此刻更逍遥畅快的时候?而大欢喜,大寂寞。情到深处人孤独,所以还需红颜知己。他们阅人无数,而水流花开,云卷云舒,不知谁能留住。就像浪子阿飞说的那样:“我这一辈子不知还会喜欢多少女人,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喜欢哪一个。”或许会有最后。就像黄永玉遇到了张梅溪,从此放下心来。令狐冲最终与任盈盈退出江湖,共谱一首笑傲江湖曲。
的确,对于浪子,酒、色、真性情,一样都不可少。当初在五霸岗上,平一指看了令狐冲的病象后,束手无策,只能嘱他戒酒、戒色、戒斗,或许还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听后哈哈大笑:“人生在世,应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乐得爽快。”便大步踱出去与桃谷六仙喝酒,这才是真正的江湖浪子。
便想到海上名士陆康。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惟懂江湖,方有趣味。早先他在澳门漂泊,一天兼三份工,夜晚看着人家阳台上的灯光,不知哪一盏灯光会属于自己。浪子般的生涯里,他学会烧菜、裁衣、打绒线、编盘扣。他曾行医,也会看相,终以诗书印行世。他喜欢喝酒,后来包下九龙山会所宴请沪上三百多人一起喝,愿掷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他说既有文底,又一路跌打滚爬过,方能有江湖大侠气。我填过一首《金缕曲》,其中写道:“架上丹丸,壶中日月,腕底金石吞八荒。吴门内,数侠之大者,还看陆康。”他内心不偏不倚,又姿态横生,常妙语惊人。酒席上他说:“可惜黄昏有限身,不如喜欢眼前人。”身边女子瞬时泪眼滂沱。他看得明白,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相。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正像他喜欢唱的那首《浪子心声》:“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间似雾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