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农历七月初,我在故乡。因造植物园,我们世代居住的“老鹰湾叶家”将从地球上消失,割舍不下那份牵挂,我想在老家住一夜。
那夜,住在连升太公的小儿子家。第一眼见到那小儿子,我吃了一惊,他和连升太公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时候,因体弱,阿娘总在夏天的清早,带我去采集芋艿叶子上的露珠当药引。每次,总看见太公或拾草,或锄地,或捡田里小石头。有一天,我们起得特别早,我在河边捡到只鸭蛋,还没来得及高兴,阿娘就一把夺过去放在原处。连升太公走过来了,他说:“小娘(女孩)呒没用场,又生病了?”太公把蛋塞在我手里说:“露水炖鸭蛋,补的。”太公家养鸭,还雇了“养鸭郎”,族人怕鸭子乱下蛋,分不清谁家的,干脆都不养鸭。可见家大业大的太公有点霸气,但我从未看见他凶的样子。他,布衣布鞋,整天忙个不停,完全像个“田头”(农民)。今天,他亲切的面影和他小儿子的重叠在一起了。
按辈分,我该叫那小儿子“公公”,他说叫“叔”吧。叔坐在小凳上烧火,烧的是一根长木头。以前,乡里都烧稻草,现在老家不种水稻,当然没了草。叔的脸被火映得红彤彤的,他说起阿娘生前事。农忙时,他的儿女无人照看,阿娘自告奋勇代他们带。有时午饭来不及做,孩子就在我家吃。那时有定量,孩子吃了阿娘口粮,她就只好喝菜糊糊。稻草也定量,不够烧,阿娘自己喝生水、吃冷粥冷饭,但孩子总有热饭热水。婶说,要给你阿娘一点钱,她从来都死活不肯拿,真正好人哪!阿娘已走了46年,还有人记得她,心里热热的。
晚饭后,听着哗啦啦的洗牌声,想起阿娘几十年孤零零一个人住乡下,只能靠打麻将以解对儿孙的思念,心里酸酸的。她眼睛不好,常因看错牌而输钱,是十赌九输。乡人忠厚,后来都不再找她,她虽抱怨,但不再上牌桌,我开心极了。当年的我太年幼,不懂阿娘的寂寞。
我站在石桥上,四周很静,只有蟋蟀在鸣唱。远处传来一二声狗吠,使夜更加空灵。天上一弯娥眉月,似曾相识,唤起我久远的记忆。那年七月初七,月亮升起来后,阿娘坐在河边,手里拿只针线箩。我和村里一大群女孩,围着阿娘学做女红。阿娘说,今天是乞巧节,小娘要比穿针、绣花、剪鞋样……我使劲地捏着针,想把线穿过去,可那只针眼实在太小,线又是软绵绵的,怎么也穿不进,急得我把针扔进了河里。阿娘叹着气说:“小娘咋能十只指末头并拢!将来呒没人家抬(娶)侬去!”我哪懂此理,还老三老四:“勿要别人来抬,只要阿娘抬我去。”几个女孩在月光下“晒”自己的手艺:绣花鞋面枕头套、盘纽、织带、婆婆帽……我拿起这样,放下那样,穿龙灯似的奔来奔去。阿娘做裁判,忘了她说谁的手最巧,也不记得谁得了第一。只记得阿娘摇头笑骂我:“侬迭(这)只笨贼佬,将来啥人要!”我撒着娇:“阿娘要,我就跟着阿娘!”。小小的我,怎会懂阿娘有一天会走得不见踪影,不会女红的我,再无处去寻会绣花做鞋的她来帮忙!
夜,静悄悄。水,清幽幽,恍如昨日。很多年未在故乡住过,今晚,坐在石阶上,夜凉如水,人影皆无。我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童年往事,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儿弯弯照故乡,一切如旧:两只“老鹰嘴”依然守卫着小村;洋房依然屹立在村东头;纺织娘依然唱着歌;小河依然静静地流……但是,所有的记忆已无法续同样的梦,故乡将被连根铲除,我的灵魂再无所依。抬头望,只有忧伤的月亮,远远地,注视着这片土地,和我一样,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