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字常常写错。它下面是个山,我每每写成土。品山,在我笔下成了品土。不明白何以这般诗情画意的品山,用病字头一盖,就成这么凶险的一个字。病来如山倒呵!
我这个人胆小,一生怕字当头。小时候怕弟弟远超我的成绩,年轻时怕被逐出“革命”阵营,进入晚年,别的还好,就怕这个字:病字头品山。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一点不差。今秋,它来了。先是轻轻敲门,我不开,心想一定是敲错门了,我哪里有这样一位面目狰狞的朋友?它锲而不舍地敲门,由轻而重,连续不断。情势变得不得不开门,它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递上名片,我一看,果然,是那个我常常写错的族群的一员。
——你想怎么着?
——没怎么着,只想教训教训你,改变改变你的理念。
——什么理念?
——你不是认为没这方面家族史的人不会得这病的么?你不是认为有心脑血管病倾向的人不会得这个病的么?你无知!
呵!我无知。
我连这个字都写不正确,我怎么不无知?我怎么这等无知?“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这不是祥林嫂的口吻么?
没办法,只能与它过招了,这个陌生而丑陋的家伙!
11月的第一个礼拜,前后两次全麻。躺在移动床上被推去手术室时,发现要走很长的走廊,要这里那里地转好几个弯、上下好几部电梯。原来电视剧里演的,并未夸张。
被询问名字,一遍遍。怎么像派出所审问一样?明知故问!
打了针了。吊上水了。一个面罩合上来,“用力,吸!”就进入大刚所谓的“第三境界”。
大刚前年大病一场,九死一生回来后,告诉我:“翁敏华,其实不是一分为二,是一分为三,在手术台上,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算是生还是死?不生不死、亦生亦死、生死未卜,这不是第三种境界?”
从那个境界归来后,对人生有了许多新的感悟。
许多物事,不是你视而不见,就能避开的。你讨厌那个字,甚至从来都将错就错,连字形都没有弄对过,你就能避开了?你朋友发来的E-mail,你一看到题目中有“癌”字就删掉,以为不要看它,它就不会找上门来,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癌症宁有种乎?
人生不能怕字当头。今次与近年最怕的物事过了过招,战胜了它,于是发现:这么多年怕得要死的它,也不过如此。从此,我就无所畏惧了。
手术后,医生护士每天查房问:放屁了吗?怎么还没有?什么时候放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那些天,“放屁”成了关键词、成了追求、成了盼望。坏字眼变成了好字眼,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呵!
昨晚黄刚来看我,问伤口发痒了么?发痒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是‘关心群众痛痒’而不是‘痒痛’了,因为痛在前痒在后。”“又会调笑了,翁敏华病好了。”黄刚说。
病从口入,无论是防治心脑血管病还是癌症。
过去做得不够好,故老天爷给了个严重警告处分。
同病室邻床是位费玉清迷,成天听《传奇》:“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等我听会后,唱出来的却是:“只是因为在饭局上多吃了你一点,再也没能摆脱你纠缠……怕你时你在天边,怕你时你到眼前;怕你时你在脑海,怕你时你在心田。因为相信我们前世无约,今生的健康保障不会再改变;因为从来不拿正眼相看,你却是如影随形从未走远……”
是总结,也是忏悔,调寄“传奇”,歌名《病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