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上海作协召开《钱谷融文集》发布座谈会。我们知道钱先生是著名的文学理论家,他当年一篇《论文学是人学》的论文,充分论证了文学关注人的情感、人的命运、人的心灵,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与会的专家学者充分肯定钱先生的理论勇气与洞见。然而为什么很少有人能够逃得脱时代对人的控制与制约,钱先生却能掉臂而行,得大自在呢?那天王晓明教授一席话说得很好,他认为钱谷融先生几十年如一日,保持了一样高贵的品质,即是他的文字——那样的用心不苟、那样的细润、自然而精致,那样的天真的童心,那样的总有一副温暖的情意、那样的沁人心田的力量……真正体现了中文的高贵与美丽。钱先生之所以在那个时代,像那坚持常识、固执己见的小孩子一样,说文学不是阶级学、不是政治学、不是宣传学,而且是人学;也像那个古代献玉的卞和,不管统治者如何斩他的手脚,还是坚持他的玉不是石头——钱先生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坚持,能保持那样清明的常识,其实不是来自理论家的智慧或逻辑,或来自学问家的博学与精思,而是来自那像小孩子对待自己的兴趣爱好一样的纯真的性情,来自对文学近乎痴情的守护。这一副纯真的童心与痴顽的文学心,在一个人的身上表现并不难,难的是从少至老,从嘉陵江求学时代的青涩文青,到上海文坛“九五至尊”的老寿星,乐而忘返,不倦不悔,这就显示了一种了不起的典范意义。
钱谷融的典范意义在于,首先,在一个非人性的时代,反抗时代的无理、无常、无道,像定海神针一样,守住了文学的尊严,也守住了中国文人的风骨。
其次,在今天,尤其是当时代的潮流裹挟着年轻人往前走:读名校、考高分、拿名次、博大奖、出国、考研、选择有“钱景”的专业、做成功人士……就是不问问自己喜欢不喜欢,就是不愿意静下来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尊重自己独特的天性与禀赋;听父母的、听同学的、听媒体与专家的,就是不听自己的。到头来,人生短短几十年,蓦然回首,错失的是自己最珍贵的心性,枯竭的是自己最内核的生命原动力。文学家钱谷融最“文学”的地方,就是守住自已,绝不撤退。
最后,说到大学,“文学”很不高兴。大学而今已经没有文学。文学变成了报课题、争课题、做课题、外包课题、汇报课题、填表课题。有人说,当今高校教师最大的学问,一是如何拿到课题,一是如何找发票。早就没有了对人的关心、对人的情感与心灵的亲近,对人的命运的关注。文学撤退之后,文人魂不守舍。他们的尊严,已经异化成了课题经费的数量、核心刊物的招牌、名人专家的头衔、山水称号的荣耀。文学撤退之后,战场一片狼藉。其实,每一个真正的大学知识人,面对时代的裹挟,都应该像座谈会的最后钱先生那样问一问自己:“到底是你了解我多呢,还是我自己了解我多?我还是认为我自己才了解我。”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