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12月29日,著名美籍华人、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走完92载人生道路,在纽约安详长眠了。这位以独特视角写出《中国现代小说史》,而称誉华文文坛的评论家,在我回忆中最深的印象,却是“老顽童”三个字。他在文学领域的成就众人皆知,而我何以会给他冠上“老顽童”这顶桂冠,那可是来自我亲历的几件事。
早听传说,夏志清曾于1975年误信钱锺书“逝世”而写过悼念文章,成了当年一则乌龙新闻。1980年有次去看望钱先生,聊天中我不经意提起了这起笑谈,钱先生淡然一笑,说:“这人就是一个老顽童。”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夏志清,对他的为人和性格所知甚少,所以听了也就过去,并未细问。
到了1999年初,应纽约中美文化艺术中心主任朱晨光的邀请,我组织了“外国文学出版研究会访问团”去美国访问交流。一天,纽约华人作家笔会主席董鼎山,在唐人街上海餐厅设宴招待我们一行。夏志清、唐德刚、朱晨光等好多位在纽约的华人作家、艺术家都到场了。董鼎山先简要介绍美国文坛一些重要动向后,接着就是大家自由聊天了。
夏、唐二位,慕名已久,这次却是首度见面。唐德刚话语不多,最健谈的就数夏志清了。在这之前,我已看过1986年台湾报纸上掀起的“夏志清与唐德刚红楼风波”的一些材料,知道他们二人为评价《红楼梦》及中国文学,一度争吵蛮激烈。先是唐发表《海外读红楼》,批夏贬低《红楼梦》,颂扬西洋文学。夏随即发表《谏友篇》,列出9条驳唐。双方争论中,曾用了“崇洋过当”、“红楼遗祸”、“恶意类比,毫无道理”、“做人总要有良知”等狠话,甚至互批对方是写“大字报”。好在双方都很理智,在随后不久的一次文艺协会宴会上,两人就冰释前嫌,握手言欢了。
那天见到夏志清,他虽已78高龄,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不时地与董、唐等诸友说笑打趣。他虽离乡数十载,但苏州吴侬软语的乡音依然未改。饭席上有一盘“松子鳜鱼”,夏志清尝后摇头说:“这道苏州名菜,明显没烧到味。”
对座唐德刚回了一句:“在这里,你还想吃正宗苏州菜!”夏志清不服气地说:“那也不一定。上回我在洛杉矶参加一次婚宴,那家做的‘松子鳜鱼’就比这强得多。而且那家宾馆办的婚礼,非常周到,让人觉得很愉快。后来我说,下次我办婚礼,也到这里来。”唐德刚一听立刻顶他一句:“你还想再结一次婚啊!”两人的对答,顿时引来满桌大笑。
餐后与夏志清聊天时,我告诉他,我来自江苏,希望他争取回苏州看看。他答,想当然想去,只是人老了,能否去得成就难说了。见他兴致高,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传说您上课时,兴奋起来曾把粉笔当成香烟往嘴里送,真有这事吗?”他很正经地回答:“人家说我的洋相很多,有些是加油添醋的。不过错衔粉笔这件事,倒是真有过。”此时,我脑海仿佛又重现钱锺书所说“老顽童”的称谓。随后,他在我的小本上签了名,并留下了他的住址,相约希望有机会在苏州再见。
很遗憾,这以后没有等到他前来故乡,等来的却是他驾鹤仙游的叹息。但“老顽童”的文学成就,以及他乐观、幽默、好与人辩的可爱风范,将永远留在人们的怀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