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院的时候,吃遍各种止痛药,只有一种管用,褐色,每服半粒。只是医生不肯再开。后来才明白,对绝症病人而言,这种麻醉类止痛药越晚开越好,越少吃越好。如果上来就满足病人要求,会加重病人的依赖,发展到后来,无药止痛。
出院,医生给开了十粒这样的药,一天半粒,很快吃光。我跑药店,买各种止痛药,哄母亲去吃。有些勉强可以,多数不管用。
那天到医院,挂了六十八元的专家号。开了一些常规药以后,我问专家,能不能开一些那样的药。他认真地在电脑上查呀查,说,我只能给你开两粒。我理解他。麻醉类止痛药,给病人用,那是药品;给瘾君子用,那是毒品。
拿了药单子,排队付款。排到我了,药单子推出来:还缺一张方子。什么方子?红方子,去找医生开。奋力再上三楼,专家拍额道歉:不好意思,平时很少人开这种药,我忽略了。我赶紧安慰医生:没关系。拿了红方子再下一楼,又被推出:还缺一张方子!什么方子?麻醉方!到哪里开?医政办!在哪里?一楼大厅!
医政办的同志说:开麻醉方,要带病人的户口本,身份证,还要带代办人的身份证……我到医院开药,带什么户口本?回到取药窗口,我说:把那几种药开给我吧,那两粒止痛药我不要了。里面说不行,去退掉!我说那两粒药钱我认掏了,三楼实在跑不动了。里面说不行,你不退掉,这两粒药是你拿去了还是我拿去了,谁说得清?
勉力再上三楼。专家一面退药一面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些程序我也搞忘了。
下一次,带上户口本复印件,各种身份证,又去开药,此一行志在必得。谁知人家要的是户口本原件,复印的不行。
只好到门诊看看。正巧是曾医生当班,她给我母亲看过病。曾医生说,那你就回家一趟,拿户口本原件来吧。我想我那个户口本啊,已经从上海飞到内蒙古去了。母亲在内蒙古退休,那里每临冬季发放一笔取暖费,必须要原件!曾医生急了,她说那怎么行,病人哪能吃得消?她带我下楼去药房,亲自为我担保,开出二十粒药。
二十粒啊。母亲看着那些褐色的药粒,说,这是救命的药。在我嘴里,母亲得的永远是胰腺囊肿。她一遍遍问:我得的到底什么病?就是希望我一遍遍对她说:囊肿,囊肿,囊肿……每晚饭后,给她洗脸,梳头,拍头,拍肩,拍背。总之是为了陪她说话,顺带做点什么才对。临走她不会忘记:我的药。我把她的枕头掀起来,让她看那粒药,圆的,褐色的。
不敢多给她留药。医生说过千万不能多吃,哪怕半粒。那时她吃半粒已经不够了,每天一粒。我怕她有时糊涂,吃过了睡一觉,醒来再吃一粒。这一粒褐色的药,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比什么都重要。她就是靠这粒药,比专家预言的日期,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三个月。
办完后事,清理遗物。拿起母亲平时贴身带的钱包,拉开拉链,在一个夹层里,我看到一粒药——那种褐色的小圆粒。妈,你是不是疼怕了,想把它带到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