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黄昏,纽约在发紫。华盛顿公园里来了两个黑人鼓手,在地上打开一只箱子,就开始打鼓,鼓是几只翻过来的塑料桶。鼓声一响,一片荒原从天而降,围观的都成了非洲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手舞足蹈。我在世界上走,现在遇到最好的鼓手了,我知道。他们即刻就忘记周围的存在,华盛顿公园周围是繁华大街、地铁站、有一栋镀金的大楼中间有一个洞,喷着热气,物质煌煌耀眼又有些诡秘。鼓声即刻镇压了一切,像是收服了妖魔鬼怪,回到他们祖先的部落里,诸神出来接,在摩天大楼的玻璃上停着。鼓手穿着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有时候望望天空。鼓声停止时,听众蜂拥而上,朝那只箱子投币,我目瞪口呆,白花花的一箱子,几乎满了。他们就靠这个活着,快活似神仙,旁边人群里还有几个家伙,欢呼着跑过来,搬鼓的搬鼓,收箱子的收箱子,一声口哨,走了,大约是喝啤酒去。观众不散,愣怔着,仿佛失魂丧魄,还站在荒野上。
另一天去古根海姆玩,出来看见门外台阶上坐着一位胖而高大的中年黑人,从怀里摸出一只铝碗来,轻轻拍出节奏,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大地的心脏在跳,不是我想像的那样火山熔岩般地扑腾,很轻,有某种自然克制的重量,就像是草原克制着非洲的大地,否则它那么丰满,恐怕要喷出来。我觉得这就是大地之声。简单、朴素、充满自在的力量。而他用这么小的一个家伙,就弄出这天深地厚的音响,真神。这位黑人把帽子放在脚前,即刻就满了,他看都不看给钱的人,收起来就走掉,像一头大象。大象不会感激非洲。他很自信。这种水平,白听是你的耻辱,他靠这个吃饭,就像寺院里的僧侣,你给了钱,绝不敢自以为施舍,还觉得有罪,吝啬了。
还有一次在巴黎白教堂,一个黑人站在石头桩子顶上玩一个足球,玩到极致,真正是“世界在我脚下”,那个球在他头顶和脚尖之间旋转,他像地心一样放射着引力。后面是教堂,恍惚间以为是里面某人复活,当了足球队员。
这些人都是靠绝技谋生,不在体制、单位,完全的自由人,想几点来就几点来,想走就走,明天在原地、同一时间并不能碰到他。这种艺术家像吉普赛人一样,很难遇见,得有缘分。他们靠艺术谋生,必须把这一套玩到极致,谋生,只为个饭碗,是无法极致的。要反过来,玩到极致,饭碗也有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真的喜欢艺术,像对待自己情人那样狂热衷情地对待艺术,而且比通常所谓的爱情更持久热烈,然后这活计又像女人一样养活了他。就像贾科梅蒂说的“自从我第一次拿起画笔来试图完成一幅速写或一幅画,就是为了抓住并揭露一种真实。从那一刻起我就同样为了保护我自己,为了养活我自己,为了我的成长。同样,我还为了支撑我自己,使我不放弃,使我尽可能地去接近我自己的选择,我还为了抵御饥饿与寒冷,为了抵御死亡。”
另一天在法兰克福的市民广场,一个墨西哥来的小伙子在弄一种音乐,是用一组锅发出声音,他是彼得的朋友,介绍说,他的锅乐曾经得过欧洲许多大奖,早已富有。但是,每个星期,都出现在这个老地方,继续他的街头音乐,许多市民都知道他。
我喜欢到世界上走,最大的乐趣就是与这些街头诗人相遇。咖啡馆、学院里面也有许多诗人,但是很难遇见他们,就是见面,那些见面的方式都太迂回了,太隐喻了,有些人大名鼎鼎,但是他的鼓声(诗)离开了批评家的解释,你就听不懂。不像这些街头诗人,那么坦率直接,听吧,你喜欢,养着他。不喜欢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