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惟杰
今年4月下旬是文豪莎士比亚的450周年诞辰,各个国家的文学艺术界少不得会有一番纪念,我国的外国文学出版重镇上海译文社新推出了10卷本的莎翁全集,较之之前的中文版莎集,此次的全部39部戏剧作品全部采用更贴近原文的诗体译文,为莎士比亚的中文读者提供了一份新的阅读体验。
当然,有一份跟莎士比亚切身相关的文档,在所有他的全集版本当中都找不到,这就是史称Will’s Will (莎翁名William,昵称正好也是Will) 的莎士比亚遗嘱。
说起这份遗嘱,英国人可是视同拱璧,原因何在?盖因大文豪几乎没有手迹存世,而这份遗嘱上面则保有他本人的亲笔签名(正文是律师书写的)。这份文档自从1962年被英国国家档案馆接管保存,便成了他们的镇馆之宝。这份遗嘱的最终订立日为1616年3月25日,距莎士比亚本人去世已不到一个月。他妻子、两个女儿及其夫婿、外孙女、胞妹和诸多亲朋好友,甚至“斯特拉福德的穷人”都获得了多少不等的钱财。长女苏珊娜所得尤厚,父亲把他大部分房产都归到了她名下,为的是“更好地履行和推动执行遗嘱”。
让人胸闷了几百年的,是内中涉及他妻子的条款:“我将我次好的床(my second best bed)留给妻子”,一个“次好”,登时闹得后世几代莎学家整个人都不好了,生生被分作两个阵营,一派将临终的莎士比亚描画成对家主婆极度不满,借遗嘱对其大加羞辱的刻薄老公;而另一队则声称,那张次好的床乃是当年的婚床,对莎翁夫妇意义非同寻常云云。英国的专家都在打架,我们外国人,除了作壁上观,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造型来拗。
在最后的两三年里,莎士比亚不再写作,一般认为《暴风雨》是他最后一部独立完成的剧作。他让主人公普洛斯佩罗回到米兰重主大政,而代价是放弃他多年修得的无边法力:
热闹场结束了。我们的这些演员,
我有话在先,原都是一些精灵,
现在都隐去了,变空无所有,
正像这一场幻象的虚无缥缈,
高耸入云的楼台、辉煌的宫阙;
庄严的庙宇、浩茫的大地本身;
地面的一切,也就会云散烟消,
也会像这个空洞的洋洋大观,
不留一丝的痕迹。我们就是
梦幻所用的材料,一场睡梦
环抱了短促的人生。
……(引自《暴风雨》卞之琳译本)
凭才华换一份殷实的产业,对他来说不难;构思一纸遗嘱,以期家人后代得以守成安享,他也殚精竭虑费心为之调度安排。然而,才华本身如何安顿?大约这才是最终让他无从措手的难题吧。
如何将一位不世出的文学奇才与一个勤谨富有的英国乡绅的形象统一起来,这是个难题。在我看来,美国学者格林布莱特的解释较为入情入理,在他几年前写的莎翁传记中,他将莎士比亚放弃超凡的文学才能而回归日常生活,看成是他的最后一次创作,这其中不乏屈抑,但也许成全了他为自己择定的角色。
好在,那个角色已然离去,他的作品构成了他能够留存的世界。我们幸运地“只能在他创造的人物身上找到他;因为这众多人物身上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只有莎士比亚才能创造出他们”(艾略特)。